他說,你真惡心。
我試圖從他的眼神里看出哪怕一玩笑的意圖,視線卻怎樣都無法對焦。幾乎全沖到了臉上,耳鳴聲震得什麼的都聽不見,雪花點迅速從四周向中間堆積,漲滿我的眼簾。
我想說點什麼。或許是簡單暴的“X你大爺”,或許是更機智的不含臟字的反擊,或許當做沒聽懂,開個玩笑先把這關渡過去,畢竟活了三十幾年了我也算見過很多世面,惡心這個詞算什麼,再難轉圜的境我都圓過場……然而除了沉默什麼都沒有。
好耳。簡簡單單的幾個字,猝不及防,中了我的死。
越是應激的時刻,思路越是容易跑偏。在這個當口,我居然模模糊糊記起高中時候某堂自習課,英語輔導書上有一句短語的中文釋義寫得含糊不清,我用筆邊的人,“wordsfailedme”,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不是不想說,只是沒有話愿意被你說出來。很想表達,拼命想表達,但心深又約知道此時此刻語言無濟于事,兩相抗衡,文字在腦海中四流竄,可你就是抓不到。”
“……有那麼復雜嗎?”
“不復雜,一點都不復雜,超簡單的。不過等你簡簡單單就會到了的時候,一定很難過。”
我眼睜睜看著滕真轉離開,消失在了一片噪點之中。而我扶住墻,花了很久才等到眼前的白茫茫徹底消散。
現在我會到了。Wordsfailedme.
的確很難過。
開展之初采訪過我的記者和攝影師沿著展位邊聊邊走過來,和我點頭致意,站到側聊起看過的畫。我的耳邊仍然嗡嗡作響,覺自己被困在一間黑暗的房子里,旁人的話語隔著厚重的房門從外面傳來,本聽不真切。
但我依然用巍巍的角牽起一臉和善,十指握,雙臂夾,狠狠制住輕抖的。
大家是年人了嘛,遇到屁大點事就慌張失措,丟不丟人。
就這樣一直堅持到散場,我和每一個人打招呼,擺手,道別,指揮小葉和其他幾個員工做最后的整理工作,等著館一層層關燈,告訴他們先走吧,不用等我。
我茫茫然走上閣樓,翻出包里的安眠藥,空口吞下兩粒,關燈鎖門,蜷在了辦公室的沙發上。
我家就在館旁邊的洋房小區,步行只需十分鐘。可我走不了。
安眠藥是世界上一切煩惱最值得依賴的解藥。睡意趕在憤怒和悲傷滾滾而來之前輕盈地劫走你,什麼也不用面對。
墻角只有一盞小小圓圓的地燈亮著,黑暗的房間像宇宙,一點點膨脹,深潛藏著無數璀璨的星云,而孤島上的我,只看得到最近的這一昏黃的月亮。
好像很久以前的某個時候,我也曾這樣呆滯又難過地盯過一月亮,有人輕輕坐到旁,攬住我。
“你知道嗎,其實月亮是被吊起來的,用一個類似的裝置,拿繩子吊起來,不能松手,不然月亮可能就會摔死了。吊月亮很辛苦,大家就班干。”
“你為什麼睡不著?因為你里流著吊月亮者的。”
伴著穿越時的絮語聲,我松開上的繩子,和月亮一起跌混沌的夢境。
我夢見了媽媽。
在我夢里還是我小時候的樣子,蹲著哭泣的時候,一襲油水的黑長發順及地,從背后看上去,像一塊悲傷的黑石頭。
好像只是因為很小很小的某件事,在我放學的路上截住我,大庭廣眾之下疾言厲的叱罵,罵著罵著,突然蹲在地上開始哭。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知道這點事不至于發火,我怎麼總發火,就我一個人這樣,為什麼就我一個人這樣……
我記得這樣的。在我遙遠的年時代,一直都是這副歇斯底里的樣子,永遠可以輕易地、無所顧忌地扯破我盡力維持的自尊和面。我不知道究竟有怎樣的苦楚,我只想離遠點。
可能我們從未過對方。
在我心里就是一只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滿引線的炸藥包,的靜電都足以瞬間轟飛我。
然而,夢中的我卻破天荒走了過去,彎下腰擁抱了。
我他媽簡直是董存瑞。
斷斷續續還有一些其他的夢,都是關于過去的,半真半假,好像是那麼回事兒的,醒來再回憶,宛如猴子撈月。以前我遇到煩心事也就吃半片,這次有點沖,兩片藥讓我一覺足足睡到第二天太西斜。我盯著遮窗簾接出的那一線天,賴了很久,遲遲不愿意摁亮沙發下的手機來確認時刻。
我怕滕真并沒有發來道歉的短信。
終于還是尿急戰勝了一切。我掙扎著從沙發上起,拂開臉上散的發,抓起手機沖到洗手間,剛坐上馬桶,手機就震起來。
喜上眉梢,然后我看到屏幕上顯示“小葉”。
我接起電話,答應一定記得把冰箱里剩下的蛋糕帶回家,同時眼睜睜看著鏡子里那個生上挑的眼尾和角一起回落。掛下電話,我下意識瞟了一眼屏幕——果然,一條未讀信息、一個未接來電都沒有。
劉海吸夠了臉上的油脂,踏踏地黏在腦門上;昨晚沒有卸妝,底被徹徹底底吃進皮,迅速沿著發際線憋出四顆閉口痘痘;夢里或許是流了兩滴淚,睫膏和眼影在眼角暈開,像個不稱職的小丑,順帶裂出兩道嶄新的眼角干紋——很好,非常好,一晚上帶妝睡覺,上個月的容院算是白去了。
為什麼年人理應比小孩子懂得控制緒?因為護品實在太他媽貴了。
還好辦公室的衛生間里留了一套備用的洗護,我迅速振作了起來,把手機扔在了一旁。
有什麼的啊,不就到了一個長得帥的神病,看走了眼,本無歸嗎?瞧他在館那個神叨叨的德行,總比結了婚才發現他是個連環殺妻狂魔要幸運吧?尷尬丟人的那瞬間又沒有別人看見,我自己忘了不就得了?下次謹慎點,再接再厲,那句歌詞怎麼唱的來著?
“我這麼容易人。”
今天館閉館,我下樓時候發現昨天的蛋糕還剩下三分之一在冰箱里。這東西是我和小葉幾個人親手做的,雖然是為了不經意間告訴滕真,讓他驚艷一下,覺得我果然還有更富的涵和更多面的趣味值得探索,深深地上我什麼的……但是不妨礙我現在端著它去找老何,并告訴老何,這可是特意為做的。
我在辦公室外面的會客廳等了好一會兒,油都快和夕一起融化了,我覺得不安。
是遇到什麼事了,還是故意在躲我?
還好這時候出來了,一屁坐在我面前,二話沒說就捻起叉子開始吃蛋糕,毫不客氣。我松了口氣。
“你也不問問展覽辦得怎麼樣?致辭不來就算了,一個電話都不打?”
頓了頓,繼續吃:“忙,沒顧得上。”
“要死要活非辦不可的是你,我再閑你也不能這麼耍我玩吧?”
悶頭吃,嚼,咽:“是真忙。”
以前老何這麼大剌剌的,是因為不見外;現在悶頭吃,卻是在回避我。不知怎麼我就是覺得到。即使展覽前朝我發脾氣,展覽時又不打招呼放了我鴿子,以前還做過更喜怒無常的事,包括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我都沒生過氣,更沒斗過氣,從來都是好好說話,直白地告訴我的,以及我對這份友的在乎。
所以老何們所有人都說我格很好,不矯。
但這一次,我覺得有些不一樣。
于是我另辟蹊徑:“昨天滕真罵我了。然后我們再也沒聯系。”
放下叉子,點了支煙,果然正常了一點:“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啊,就是他突然罵了我,真的毫無理由。我懷疑他是不是有家族神病史,定期發癔癥什麼的。”
“你不問問他?”老何磕了磕煙灰,“問問他為什麼。”
“有什麼好問的,算了。”雖然是為了和老何緩解關系才講的“傷心事”,但講著講著不免也有點氣悶,“這種事就跟走在路邊,樓上突然潑了一盆水下來淋你一,你要淋淋地跑上樓挨家挨戶找是誰嗎?找到又怎麼樣,人家承認自己就是沒素質?吵一架?不如從一開始就認倒霉,趕回家換一新的。”
抬頭看看我,了,臨到關頭換了說辭:“你不難?不是喜歡他的嗎,喜歡得不得了。”
我笑了:“如果我表白,他拒絕了我,我可能會很難。但是現在這個太無厘頭了,我一想到他可能是個間歇發病的瘋子,就覺得一點都不可惜了。”
“更何況,”我自己也叉起一塊蛋糕,“你知道的,我最大的特長就是重新開始,”
老何沒有笑。
我突然又覺到那種心慌。
“你是很擅長重新開始。”緩緩地說。
里的蛋糕變得干。我費力咽下去,扔下叉子。
“我怎麼你了?一個兩個都跟我怪氣什麼?這些年我是跟著你賺了點錢,但你對我呼來喝去耍老板脾氣的時候我也都嬉皮笑臉地讓著你了。你以為沒了你我就會死?你們公司那麼多指著你吃飯的,你耍威風找他們耍去,因為我拿你當最好的朋友,你就以為我真沒脾氣?”
老何站起,平靜地走回辦公室,關門前回頭看了我一眼,說:
“滕真沒有發瘋。你的確很惡心。”
又來了,那種覺又來了。我趕在那一片雪花點充盈視野之前,追過去想問什麼意思,怎麼知道滕真說了我什麼?結果居然把門給鎖了,我怎麼拍都不開。
何靈我X你姥姥啊!我踹了幾腳,想了想,又抓起會客室桌上的玻璃杯狠狠地砸向辦公室的門。
杯子沒碎,玻璃門也沒碎,毫無氣勢。
我想起剛才自己說過的話——“不如從一開始就回家換一新服。”
如果我的生活是電影就好了。我希導演從這一秒直接跳到下一場,我已經吃了一片安眠藥,躺在床上吊月亮。
可惜人生容不得剪輯。不管心里怎樣火燒火燎,我都要一步步走出這棟大樓。睡意早在一個小時前就攜帶著夢境退,悲傷和憤怒卻跟上我,綻開森森白牙:
“我們還沒走哦。”
原本打算去健房打拳擊,突然接到了我爸電話。今天周末,他說好了要來給我做飯。
我到家的時候,我爸從廚房探頭出來看了一眼,目在我暗淡的臉上兜了一圈,什麼都沒問就又進去切菜了。我實在不知道做什麼,看書也看不下去,索又去洗手間敷了一張面,走出來,扔在餐桌上的手機開始頻繁地震了起來。
剛才在樓下停好車,我做了一件有點無恥的事。
我沿著聯絡人列表,給所有關系還不賴的人,包括那些曾經、正在、未來疑似有苗頭要追我的男人們,一一發了同樣直白的微信。
“快,說說我的優點,點,真誠點,不要問為什麼。”
其實不真誠也沒關系,我只是想聽好話,不顧一切地想要聽好話。
我沒收過任何追求者的禮,以禮待人,拒絕也果斷干脆,從不吊著他們;談過幾場的人都知道,人比被幸福,如果他們從喜歡我這件事上得到過哪怕一快樂,那麼我反過來索求一點夸贊,也不算很過分,對不對?
對。
我用指紋解鎖,點開微信圖標,大家都很熱地回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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