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的民居規制皆有例可依，違制者皆要府刑罰。唯有這被先帝贊譽、題字的酒樓獨殊榮，被準許可建高樓。

這酒樓狀似佛塔，外表氣派恢弘，如鶴立群般與周遭格格不，如此反而更添其名。

虞莞知其名聲，是因為先帝幸臨此地時，曾贊曰：“吾之膳遠不如矣。”

百聞不如一見，也有些好奇，這天下第一樓有何名堂。

莫非，果真比膳房手藝還要味些？

兀君甫一停車，門口候著的小二就迎上前來接引來客。虞莞隨著薛晏清下了車，沿著指引一路上了四層，坐在了一極開闊的窗邊雅間。

雅間的布置巧雅致，窗景極為開闊，窮目可眺盡三里開外，便是宮那一道青灰的巍巍城墻也歷歷可見。

只陳設景致一項，便不知超出多酒樓了。

那小二見兩人坐定，恭聲問道：“薛公子、夫人，是想用些什麼？”不曾見兩人飾普通就看人下菜碟。

怎料，那小二也在心中暗自咋舌，這京中“薛”可不是誰都能姓的，而況是如此年輕的公子，指不定便是……他可不敢往深了去想。

薛晏清翻看了一下菜譜，隨即報出了幾道菜名來。是那菜名就聽得虞莞十分有食。

待小二走了之后，包廂中只余夫妻二人，虞莞忍不住問道：“殿下可是在這吃過？”

兩輩子都尚未驗過呢。

薛晏清怔了怔：“不曾。”只是，這酒樓是他手下的產業，怎麼也比其他地方悉幾分。

至于這些，就不必與虞莞說了。一個皇子手下竟有酒樓產業，聽起來就有探聽消息、打探是非的嫌疑。

他雖不為聲名所累，卻也不會自立于危墻下，平白給人以把柄。

說起名聲……他不想起昨日宮中的荒唐事。

這樣一場鬧劇，恐怕心懷鬼胎之人又要從中作梗。

尤其是，柳家。

心懷鬼胎之人說到就到。

小二剛上了第一道菜，留守在一樓的兀君就閃進雅間屏風中，上前來報：“何夫人說見到您與夫人尊，想上前來請安。”

虞莞柳眉一擰，轉頭去看薛晏清，卻發現他劍眉蹙起，眸中波明滅。

何夫人早在進了天下第一樓之時就暗不好。

能進這座天下聞名的酒樓之人多半家有余財，而那對肖似皇次子夫婦之人不過是尋常百姓打扮。

平民百姓在第一樓的雅間用膳的可能微乎其微。

心沉下大半，卻還是咬牙信了小的“二人不和”之說。抱著一不死心，找到了跟隨兩人的那小廝，開口試探道：“在下乃是柳府三品淑人何氏，有幸得見令公子與夫人尊，特來拜謁。”

三品淑人何氏？那不就是柳舒圓的親娘麼？兀君一愣，隨即狠命瞪了一眼。

何氏見兀君神突變，心下最后一希也沉了底。

看來連這個侍也認出是誰，想必上面坐著的必是薛晏清與虞莞了。自己剛擺了他們一道之后主上去，豈不是羊虎口、有去無回？

何氏進雅間之時，虞莞只看見一張如喪考妣之臉。

端茶不語，此人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幸好端上來的第一道菜下有小火爐煨著，不必擔心寒暄時變涼。

何夫人咬牙給兩人行了一禮，口中訥然道：“見過二殿下、皇子妃殿下。”心中不忿，自己亦是皇子妃生母，卻還要給這兩人行禮，平白低了一頭。

若是當時不心存僥幸，出言試探，哪會有如今這一遭？

連帶著誤傳訊的小舒圓，也暗中埋怨上了三分。

薛晏清開口，語氣一反往常冷肅，譏誚道：“若是如此不不愿，何夫人裝作不見便是，又何必走這一遭？”

他一不起眼的書生青袍，一句嘲諷之語后氣勢陡生，竟把穿金戴銀的何夫人得抬不起頭。

虞莞在一旁狀似不經意地用茶蓋撥著茶葉，原來薛晏清還會這般嘲諷人。

青瓷茶蓋一聲聲敲擊著杯壁，發出瑯瑯之聲。何夫人低著頭本等著虞莞說些什麼，卻只等來一陣難熬的沉默，一聲一聲敲在心上。

做了虧心事，就怕鬼敲門。一招毒計同時算計了虞莞的夫家與娘家，如今面對事主格外氣短。

虞莞正品著茶，無意搭理何夫人，卻發現薛晏清也朝看過來，似是在問：你可有什麼要說的？

沒有。

“見過了便好。今日機會難得，殿下雖然出門機會多，也不當平白浪費品菜的時便是。”

竟是把的請安喻作“浪費時”，何夫人一聽臉就白了，咬牙暗恨。

而薛晏清更是聽出了其中另一道機鋒：他能經常出宮，而虞莞卻不能。這是在迂回著向他抱怨麼？

可他左不過是往來于署與宮之間，至于微服在街上閑逛，也是極的。

心中萬語，到了上不過一句：“夫人說得有理。”

何夫人最終還是走了，既沒有放下姿態與二人和解之意，卻也不曾徹底撕破臉皮。

虞莞看著踉蹌步伐，一時難辨此行究竟是何意圖。

若是示威，何至于一言不發就溜走？若是示好，怎麼被兩句冷語一激就了天大委屈般？

按理說，柳舒圓上輩子在死時依舊待字閨中，柳家從未明面上卷過奪嫡漩渦，一向明哲保。怎麼這輩子一了皇子岳家反而轉了兒，凡事都要爭先呢？

虞莞總覺得似乎忽略了什麼。

兀君打了個千兒之后告了退，一時雅間中只有小火慢燉，湯泡咕嘟之聲。

“用膳罷。”薛晏清道。

他瞧著虞莞滿面疑竇，姣好臉龐上洋溢著不知世事的天真，心中微微嘆氣。

若是聽到了柳家散播的那些謠言……

虞芝蘭宮撒潑一事，終究是自己對不起。無論與虞府有何齟齬，外人看上去俱是一。自己把虞芝蘭按宮規置了，旁的人只會以為是他拂了妻子的臉面，從而看輕了。

只能用出宮聊以補償。

想到躲在暗散播謠言之人，薛晏清頃刻冷凝了眸子。

他會在這些人付諸行之前，先抹掉他們的舌頭。

小二一聲高喝打破了雅間的寂靜：“水晶肘子一道，二位客請用誒——”

豬蹄在料熬的鹵湯中翻滾了不知多遭，奇特香氣早已盈滿了骨的每一寸。那肘子皮又被燉得爛明，捻起一片如同夾起一片的紅云。

虞莞好奇地夾起一塊送中，香氣濃郁、如品云。鹵湯中香料的氣息在口中炸開，回味無窮。

天下第一樓的名，從這道水晶肘子中就可窺見一斑。

宮廷菜多講究多料式，一道菜中也有七八原料。廚們更擅長調和滋味，把多種食材料理得中正平和。從細節的致上，遠不如酒樓中“一道菜料理到極致”的架勢。

難怪先帝那嘗過珍饈百味的刁鉆口味，也會折服于此。

四五道菜接連被小二呈上，虞莞看得目不暇接，吃得樂不思蜀。品菜的間隙時看薛晏清時，他持著調羹，表一如既往地平靜淡漠。

莫非如此珍饈亦不足以使他容？心中搖頭，真不知有什麼能使他變臉了。

最后被端上來的是一把巧銀壺，小二神兮兮道：“這可是天下第一樓以法釀制的酒，與其他地方皆是不同。”

他端起笑銀壺給兩人都斟上了一杯，酒閃爍著澤，緩緩注滿碧酒杯。

虞莞被那酒的澤迷了眼：“有何不同之？”

“這位貴客一嘗便知。”小二笑瞇瞇賣了個關子。

兩輩子不甚飲酒，如今也起了心思，品傳說中的獨特味道。

左右一杯而已，不會出事。

那酒口極輕。尋常酒越是香濃越辛辣厚重，而這酒渡口中，卻極其綿，有淡淡果香回甘余味，不似人工釀制，而是天地純匯于一壺之中。

沾了，隨即一飲而盡。

薛晏清道：“這酒名為‘人醉’。味辛勁濃，口綿，后勁卻大。夫人嘗過一杯即可，切莫多飲傷才是。”

虞莞這才后知后覺，何為“后勁極大”。原來那微甜酒香之后出原本面目，化作一赤剌熱意，從嗓子一路燒至心澗。

被那辛辣后勁激出眼淚：“怎麼這麼辣？”

難怪薛晏清不好奇，只是沾了酒杯。想來他多半知道這酒勁濃，卻不攔著自己。

人醉，難怪以此為名。原來是看準了子飲酒時嗜甜喜淡，所以才把烈酒用和外表包裹了，好哄人喝下去。

虞莞瞪一眼薛晏清，又怕失了分寸，只能低著頭，悶聲吃了暗虧。

只是，再也不那銀酒壺，連瞧也不瞧一眼。

薛晏清仿佛察覺了虞莞怨怪之意，默然片刻：見對酒興致不忍打擾，嘗試之后又立刻提醒。無奈虞莞酒量實在……超乎預料，一口都有些不住。

兩人又用了些飯菜，便出了雅間。兀君早已結了帳，倚在馬車上等著主人。

“是想繼續逛還是回宮？”薛晏清察覺虞莞眉間倦，問道。

從這里出發，幾里外就是宮門，虞莞遲疑片刻：“回宮罷。”

——

虞府，祠堂。

虞芝蘭已在這里跪了整整一日。

剛進祠堂被罰跪之時滿心怨懟，一邊咒罵虞莞一邊怨怪薛晏清不解風。甚至，連罰跪的爹娘，也不是不恨。

跪得久些，磨平了時間的知，膝蓋上細細的疼痛就浮了上來。肚子中也腸轆轆，漸漸沒了怨恨的力氣。

祠堂中灰塵彌漫、暗無天日。只有一人面對著祖先們的排位，檀木牌上鐫刻的每一字都縈繞著死亡的翳，鬼氣森森撲面而來。對視久了，只覺背后森涼無比。

一日過去，虞芝蘭只求哪怕一個人出現，救出這森小屋。

哪怕是個送菜的丫鬟也好……

苦苦等待，終于在快要支持不住，意識模糊的時候，祠堂的側門開了個小。

待看清來人是誰，虞芝蘭灰敗的雙眸迸發出一陣劇烈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