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夜盡頭,攢著一閃一閃的黃小燈。老宅子立在那兒,黑黢黢,活像下一秒就要從鐵里吐出一口尖利獠牙。
葉嘉樹站在門前,背著風,裹上黑夾克。凍僵的手指劃了再劃,終是把煙點燃。
他沉沉吸上一口,在寒風里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今天年初十,葉嘉樹剛準備睡下,接到雇主唐蹇謙電話,讓他到芙蓉路接一個人。
司機的工作,是葉嘉樹的一位朋友老劉介紹的。老劉要回老家結婚,辭職之前向舉薦了葉嘉樹,說他雖然年輕,但車開得穩,而且嚴,不該說的一句話都不會往外捅。
這工作清閑,且唐蹇謙開的工資很高,葉嘉樹缺錢,沒有猶豫就接手了老劉的這個缺。
此前他試開過兩次,唐蹇謙很滿意,正式把他定了下來。
待一支煙完,葉嘉樹推開門,一香氣混雜熱風撲面而來,二樓傳來麻將牌撞的聲音,人抬高了音調,夸張俏的笑語一疊聲傳出。
這宅子裝修十分復古,厚重綠絨窗簾,將窗外燈遮得不風。腳底下編織地毯花紋繁復,燈影幢幢,極其昏暗,襯得燈下那暗紅的扶手沙發,顯出一種讓人不舒服的調。
紅木扶手樓梯向二樓延,樓梯口擺了一臺木桌,上面放著一盆花,看不出品類,但約莫似是晚香玉。
這宅邸的裝潢,讓人疑心到了民國的年代戲里。
葉嘉樹正在躊躇,一個作仆傭打扮的中年人自一側房間里走了出來,瞧一眼他,“做什麼的?”
“唐先生我過來接宋小姐。”
中年人斜提著眼,上上下下打量,“以前沒見過你啊。”
“我剛來。”
中年人指一指客廳里暗紅的扶手沙發,“等著吧,我上去小姐。”
人踩著地毯上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葉嘉樹到那扶手沙發上坐下。沙發旁擺了一張小桌,上面支一盞小燈,墨綠燈罩,民國電影里國/民黨辦公室里常擺上的那樣。葉嘉樹渾不舒坦,覺得自己一混街頭的打扮,與這宅邸風格格格不。
沒一會兒,上面幾道聲由遠而近。
葉嘉樹抬頭往上看,樓梯頂端,這宅子的主人宋菀正被三人簇擁著下樓。穿一件紅絨的袍子,也是民國電影里常見的那種樣式,領口遮得嚴嚴實實,袖管里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臂。
宋菀手臂攀著朱木雕花的扶手,歪斜著,與另一個打扮時的人說話。那人瞅著眼,似乎是今年剛得了影后的當紅影星傅小瑩。
宋菀笑說:“今兒沒打盡興,有空再約。輸的這些錢,當我請你們喝茶。”
傅小瑩笑說:“可沒見過你這樣的怪人,贏了不高興,輸了才舒坦。”仰起頭,在宋菀臉上了,“不過我得準備進組拍戲了,下回再陪你。”
宋菀似笑非笑:“別再大晚上出去吃燒烤了,也不嫌油膩。”
傅小瑩臉未變,道一句“我走了”,高跟鞋踩著木樓梯,噔噔噔地越過幾人,率先下了樓。
與宋菀打麻將的,除了傅小瑩,還有兩個明星,其中一個是大眼睛錐子臉,典型“網紅”的長相。“網紅”下了兩步,又背過去,仰頭向宋菀,笑得極盡諂,“聽說唐總開年了要投資兩部電影?宋菀姐會不會參演?”
宋菀瞅著,“參演什麼?我演技比你還差。”
“網紅”頓有些尷尬,勉力把那笑掛在臉上,嗔道:“宋菀姐不要埋汰我。”
宋菀斜眼審視,“你怎麼不自己去問唐總呢?”
“網紅”臉一變,“……唐總大忙人,我這種不出名的演員,哪里聯系得上他。”
宋菀笑而不語,把上袍子一裹,打了個呵欠,聲音一憊懶,“你們自己回去吧,不送了。”
袍子很長,直到腳踝,腳邁得不不慢,一步一步往下走,搖曳生風。那手就緩搭在扶手上,酒紅指甲油,十指羊脂玉一樣白得晃眼。
下了樓,宋菀沒往客廳里來,轉了個,徑直往旁邊的一道門里去了。
那兩位演員走了有一陣,宋菀才從那道門里出來,卸了妝,長袍子換了白和牛仔,海藻似的一頭黑長發隨意披著。
葉嘉樹站起,“宋小姐。”
宋菀沒應,到對面沙發上坐下,茶幾上有只黑漆描金的木匣子,打開來,從里面出煙和火柴。是士煙,細細長長的梗。咬住濾,側頭去點,頭發垂下來,籠著半面臉。
一小朵火焰跳了跳,晃一晃火柴,燒黑的梗上一縷煙緩緩散去,緩慢地了一口煙,抬頭看向葉嘉樹,“唐蹇謙什麼時候回來的?”
“今天上午。”
“他沒給我打電話。”
“唐總讓我直接來接你。”
宋菀不明意味地笑了一聲,又說:“……之前沒見過你。”
“我剛來。唐總讓我頂老劉的班,以后專給宋小姐開車。”
宋菀掀了一下眼皮,似有話想說,最后卻懶得開口,把煙又了幾口,站起說:“走吧。”
出了宅子大門,料峭寒風只往骨頭里鉆。
葉嘉樹替宋菀打開了后座車門,待上去之后,自己繞去駕駛座。
葉嘉樹聽老劉講過規矩,這位宋小姐坐車時從不聽音樂,也決不與司機聊天。因此,自上車以后,他便一言不發。
風刮進來,冷風嗖著眼睛。
宋菀手搭在車窗上,煙在手里,一口也沒。直到被燙得手一抖,松了手,才發現一支煙已燃盡。那煙頭很快被風卷后方,消失得無影無蹤。
宋菀很喜歡晚上出門,路開闊而筆直,兩側路燈照得夜晚如同黃昏,總疑心沿著這路開下去就能時流轉,回到十六歲,還住在清水街的那些年歲。
這一段時間,失眠的老病一天比一天嚴重,每日直到凌晨三四點才能睡去。夜里無事可做,就開著車在南城的老街里跑,像是一縷孤魂野鬼,總找不見地獄的門開往何。
宋菀心里清楚,唐蹇謙之所以趕在這時候著急見,是對舊歷新年沒同一起過略愧疚,在那之前,他們已經有整整三個月時間一句話也沒說。
宋菀以為這種愧疚毫無必要,明顯唐蹇謙是來向求和的。
唐蹇謙住那種帶游泳池,燈火通明的現代別墅。他不喜歡在芙蓉路上那民國裝修的大宅子,總說沉沉的,鬼屋一樣。
但孤魂野鬼,可不就得住在鬼屋里麼。
車開停車坪,宋菀下了車,停頓一瞬,想對這位新來的年輕司機說聲謝謝,但沒想起他什麼名,便就作罷,“砰”一下摔上門。
一進門,家里用人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酒釀,喚“宋小姐”。唐蹇謙洗過澡了,換上了一灰的居家服,正坐在沙發上,翻著一冊《/澤/東選集》。
他是這樣長相的人,20歲的時候,看著像30歲,到了現在48歲的年紀,看著仍像30歲。沉穩,風雨不,城府寫在臉上,可也沒人能知道他與人際的時候,到底用上了幾分城府。
用人很有眼力價,把酒釀擱在了茶幾上。
宋菀走過去,在唐蹇謙旁坐下,前驅,著碗里調羹,舀了一勺熱騰騰的酒釀送進里。
唐蹇謙手臂探過來,一的手,“怎麼出門不戴著圍巾。”
“一直在車上,沒多冷。”
“你手是冷的。”他闔上了書頁,側過頭去看,發現卸了妝,出干凈清晰的眉眼,他很是高興。才25歲,但與他一起,總以濃妝示人,像是掛了一副面,哭與笑都不能使這面崩裂分毫。
“我明天不去公司,你想不想出去?我聽說你常去的店都上新了,我陪你去逛逛。”
唐蹇謙日理萬機的人,說要陪逛街,明顯是放下了段同示弱。
宋菀十指捧住瓷碗,似要從那上面汲取一些溫暖。
說好,沒有任何的異議。
宋菀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臥室大燈已經滅了,唐蹇謙戴上了眼鏡,借著臺燈的繼續看書。
他抬起頭來,問明天幾時起,拿手機隨手定了一個鬧鐘。
等到臺燈也滅掉,黑暗之中,宋菀覺得自己好像了一條鱗片被刮干凈的魚。唐蹇謙手臂過來,把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肩,讓兩人。
他聲音沉沉又平穩,好像三個月前那歇斯底里的人不是他自己。他著,呼吸很重,汗津津的手掌按著的額頭,話似警告也是懇求:“阿菀,那事兒過去就過去了,你聽話,別再惹我生氣。”
宋菀說“好”。
還是覺得冷,又很疼,像那些最深的夜里走過的路,總也到不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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