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樹發呆久了。他蹲在樹下把一支煙完了,抬起頭來才發覺宋菀就站在屋前的廊下,自芭蕉葉和爪槭間吹來的風弄的發,整個人在盛夏的日里模糊得要不存在了一樣。
在看他,那目說不出有什麼別的意義,就是在看他。
葉嘉樹好奇怎麼沒喊他,趕撳滅了煙把車門打開。
這一趟,葉嘉樹是送宋菀進山。宋菀和宋芥的媽媽黃知慧,六年前便住進深山不問世事。住在半山的一陋居,深居簡出茶淡飯,雖未遁空門,但已然半只腳踏出紅塵。
黃知慧不愿見宋菀,總讓不要來,但宋菀終究不放心,隔三差五總得去看看。
車進山里,天蔽,人在濃蔭里。
到一地方,宋菀讓葉嘉樹把車停下,拿上包下了車。那細跟的高跟鞋踏在略有坡度的石子山道上,有些巍巍。葉嘉樹不放心,往車子前面塞了兩塊石頭,還是跟上去。
黃知慧的住就在濃蔭深,一間瓦房,破籬笆圍出一方院子,田里架著瓜藤,一個穿麻布服的中年人,正坐在屋檐底下擇菜。
聽見腳步聲了,黃知慧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去,仿佛來的這人與沒有半分關系。
宋菀喊了一聲“媽”。
黃知慧端起菜盆,進屋去了。
葉嘉樹跟到屋前就停下了腳步,看著宋菀過門檻進屋,巡查似的滿屋子轉悠起來。
葉嘉樹往里瞧了瞧,才發現這屋子干凈整潔,遠不如他想得那般寒磣,得齊整的石板地磚,白的墻壁,烏沉沉的木家,跟他以前見過那些山里的民宿一樣。
宋菀的影一晃,穿過幾道門往廚房去了。
葉嘉樹看不見的影,自己到院子里棗樹下的石凳上坐下。田里一畦小菜綠油油的可,西紅柿剛剛,水靈靈的紅。他往廚房那兒看了一眼,約傳出對話聲。他猶豫了一霎,站起往田里走去。
宋菀沒待多久,一眨眼就出來了,低著頭,把墨鏡往鼻梁上一架,啞著聲對葉嘉樹說了聲“走吧”。
直到上了車,宋菀都沒把墨鏡摘下。
車往回開,到村子的邊界,宋菀終于出聲指路,卻不是讓他回城。
車子七拐八拐,到了一戶農家前,宋菀讓葉嘉樹停車。摘了墨鏡擱進包里,繞過曬在場壩里的干貨,前去開門。
沒一會兒,從里面出來一個穿著陋的中年婦。
宋菀熱切地了一聲“張姐”,從包里掏出一只瞧著便分量極足的紅包,塞進“張姐”手里。
葉嘉樹明白過來了,宋菀是在拜托這人時不時到山上去瞧瞧,送點兒必需品。
跟了宋菀四個多月時間,他第一回見這樣和聲細語,似是生怕得罪了農婦,就會讓黃知慧在這窮鄉僻壤無依無靠一樣。
葉嘉樹突然間不忍再看,別過臉去,點了支煙。
宋菀跟那位張姐代了很久,方才回到車里。那副讓人陌生的熱切在開門的一瞬間就消失了,葉嘉樹往后視鏡里看,覺得還是這樣不近煙火的冷漠最好看。
葉嘉樹問:“走嗎?”
宋菀“嗯”了一聲。
葉嘉樹突然想起什麼,往外套口袋里掏了掏,手往后一揚,“接著”。
宋菀愣了下,張手去接。
是個西紅柿,半個拳頭大小。
葉嘉樹說:“你媽田里的。”
宋菀噗嗤笑出聲,話里不無諷刺,“那可是自己辛辛苦苦種出來的。”
也不講究,把西紅柿在自己沒有一皺褶的真子上了,張口就咬,水濺出來,含糊地說:“……宋家的人都一個德,活在夢里不愿醒來。”
葉嘉樹張了張口,沒說話。
他想,若不是只有醉生夢死這一個活法,誰愿意如一行尸走游人間。
·
唐蹇謙還是來了電話,對那日的爭吵止口不提。
“來桐原路,馬上。”
這三個字激得睡意昏沉地宋菀一個激靈,背上一層冷汗,聲音連帶著也含了三分不自覺的哀求,“唐總……”
唐蹇謙沒給討價還價的余地,直接掛了電話。
宋菀起去換服,服穿到一半了,才想起得給葉嘉樹打個電話。那接通的“嘟嘟”聲有點漫長,突然間希葉嘉樹最好不要接這電話,好讓找個理由推了今晚的會面。
“宋小姐……”
宋菀著穿鏡里自己/的半邊,輕聲說:“……過來接我,唐總要見我。”
這是唐蹇謙對時間最長的一次冷落,在這樣長時間的無所事事里,生出一幻想,以為唐蹇謙終于有對失去興趣的一天。
車來時,宋菀妝已經畫好了,很濃的妝,像個面一樣扣在臉上。
葉嘉樹給開門的時候,覺察到在微微抖,上剛噴的香水酒味還沒散,很濃的沖鼻腔。
他輕聲問:“宋小姐?”
那微熱的呼吸拂著額前發,宋菀打了一個冷戰,回過神來,一矮鉆進車里,靠著車門,蜷作一團。
汽車像一縷幽魂,悄無聲息地穿梭在深夜空無人的街道上,葉嘉樹心里有一種奇異的直覺,總覺得今晚的宋菀十分異常,“桐原路”這三個字,同樣著一些耐人尋味的深意。
葉嘉樹把車停在桐原路99號,后座沒有聲音,他等了等,轉過頭去提醒,“宋小姐,到了。”
那蜷在影里的影子了,葉嘉樹下了車,過去替打開車門。
路燈照著宋菀那一臉看不清楚真面目的濃妝,下車的瞬間,手指突然抓住了葉嘉樹的手腕,求救似地朝他去一眼,假面裂了一條,眼底是無止盡的恐懼。
葉嘉樹心里一驚。
“宋……”
然而只是一霎,宋菀就松開了手,邁開腳步,“……回去吧,今天不用等我了。”
踩著高跟鞋,步子邁得筆直,宛如被人扯了一彩羽,仍要昂首的孔雀。
人越往前走,夜越濃,直至的背影徹底被黑暗吞噬。
·
一縷強照進車里,葉嘉樹彈了一下,驟然醒來。迎面開來的車開了遠燈,刺得人睜不開眼。車開走以后,葉嘉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凌晨五點。
天快亮了。
他下了車,活了一下,從口袋里抖出煙點燃,向著路盡頭的99號看去。那是幢三層的別墅小樓,二樓的一扇窗戶還亮著燈。
天一寸一寸亮起,那燈一直亮著,卻黯淡得逐漸看不見了。
沒過多久,葉嘉樹看見唐蹇謙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從里面出來,上了停在門口的一輛車離開了。
葉嘉樹從地上站起來,了蹲得太久已經沒有直覺的雙,盯著99號的大門。
大約半小時,一道悉的影從里面走了出來,腳步踉蹌,每一腳都像踩在薄冰上。
葉嘉樹按捺下沖上去把人扶住的沖,一直跟著宋菀走到路口,才三步并作兩步跟上去,捉住宋菀的手臂,輕輕一拽。
宋菀晃了一下,別過頭來,瞧見是誰以后,那張妝已經花得差不多,表卻已然無懈可擊的臉上,顯出一難以制的痛苦。
張了張口,葉嘉樹很費力才分辨出說的是兩個字“藥店”。
樹影遮掩下的車里,宋菀抖的手掰開了包裝,把藥送進里,接過葉嘉樹送來的礦泉水瓶子,和著水把藥吞下,喝得著急,那神仿佛要把什麼生吞活剝一樣。
葉嘉樹不是毫無常識,宋菀手里拿的藥包裝他認識,一般是用來事后急避孕的。
宋菀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把瓶子扔到一邊,啞聲說:“找個地方,我想洗個澡……”
“芙蓉路?”
宋菀搖頭。
葉嘉樹斟酌片刻:“……這兒離我家更近,你要不介意……”
“走吧。”
后視鏡里,宋菀從包里出紙巾,有一下沒一下地著那糊掉的口紅和底。眼里灰敗蔓生,像已讓病蟲蛀空的樹,在等待決定生死的一把天火。
葉嘉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宋菀。
他突然在這時候,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天陪老劉喝酒,老劉醉后的幾句諢話:“聽說唐蹇謙這人……干那事兒,花活兒特多,有點變態……”
心臟不可抑制地痛了一下,仿佛它不在它應當所在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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