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瑤避開了宋菀過來幫忙的手，一旋去撈湯鍋里的面條，把宋菀徹底隔絕在外，“伺候人這種活哪是宋小姐你能做的，我來就行了，而且我哥的德行我了解，他看似萬事好商量，實則挑剔得很。”側頭沖宋菀笑一笑。一個純粹的“自己人”的笑。

葉瑤是在葉嘉樹傷的第二天過來的，以為宋菀已經搬出去了，帶來一大包行李前來繼續借宿，一推門卻覺到氣氛有了一種詭異的變化，與十幾天前葉嘉樹將宋菀領回來時完全不同。這種變化將徹徹底底地排除在外。

葉嘉樹趕客，說這幾天沒空接待，瞧見了擱在桌子上的藥水和紗布，問“誰傷了”？葉嘉樹站在大門口，宋菀站在窗口，兩個人都沒說話，像是達了一種沉默的聯盟。

葉瑤抿著，手指一松，行李落在地板上，上前一步便去拉葉嘉樹的外套。

“干什麼？”葉嘉樹往回一扯。

“你傷了？怎麼搞的？”葉瑤作迅猛，扯外套不又去掀他服，雖然被葉嘉樹及時回，但還是看見了纏在后背上的一抹白。

葉嘉樹往前走一步，趕人的架勢，“你先回去吧，我得在家待幾天，你住這兒不方便。”

葉瑤往宋菀那兒去一眼，仍然面對著窗口往外看，留給一道無從窺視的背影。

“怎麼不方便？你傷了總得有人照顧吧？”葉瑤不退反進，生生了進來，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勢。

葉嘉樹皺眉，“你準備住哪兒？打地鋪？”

“打地鋪就打地鋪！”

葉嘉樹認識葉瑤這些年，很清楚這人無所謂“要臉”一說，在和生活上都有一種到了黃河也不死心，就地便把自己沉了的狠勁。

可宋菀與截然相反，無所謂決絕不決絕，不過對著生活見招拆招，拆不了的招便拱手認輸，輸與贏，到底能有多大差別。

宋菀識趣，知道葉瑤的敵意沖而來，原本就是個牽連無辜的闖者。什麼話也沒說，進屋去收拾東西。

后響起腳步聲，燈讓人一遮，“你不能走。”

“總不能真讓葉小姐睡地鋪。”

“睡就讓睡，你現在能去哪兒？”

“你還擔心我沒去嗎？”

一陣沉默，宋菀還是補充了一句，“我去找宋芥，之后再做打算。”

葉嘉樹走近幾步，低下頭去看，“昨天這一刀明顯沖你來的，知道你車正好停在那兒，借你車的朋友也不了干系。宋菀，你得罪了多人？”

宋菀笑了，“躲在你這兒就安全嗎？”

葉嘉樹煩躁地皺了皺眉，手掏了支煙點上，“既然我救了你，一報還一報，你總得聽我一次。”

“我不能繼續給你添麻煩。”

“你已經給我添麻煩了，以為付點兒醫藥費就能兩清嗎？”葉嘉樹微瞇著眼，看的眼里。

年輕男人的眼里有一種掠奪與挑釁般的鋒利，宋菀扭頭避過。

最后，葉嘉樹居中調停，葉瑤讓了一步，同意不住在這兒，但白天都要在跟前照料。

宋菀從未遇過這般尷尬的場景，但葉嘉樹仿佛是樂見尷尬局促，他展出了一種專屬于年輕人的促狹，好像是一直蟄伏的棋手，步步為營之后終于將了對方一手，他想將這勝利的滋味延續得更久一些。

狹小的出租房里，三個各執心事的人在一起，倒顯得熱鬧了起來。葉瑤逮到機會總要抖冠子似的挑釁宋菀，但每一次都被宋菀以“似笑非笑”這同一招化解。這樣直來直往的格，最拿宋菀這種心事深沉的人沒轍，就像一貫拿葉嘉樹沒轍。

倒也不是沒有宋菀也頗覺無可奈何的時候，比如葉瑤無聊了，非要拉著與葉嘉樹玩撲克牌。葉瑤以為宋菀不此道，沒想到幾局下來讓宋菀打得落花流水。

又一局，宋菀率先打完了手里的牌。

葉瑤輸得沒脾氣了，“喂，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你覺得我是做什麼的？”

葉瑤撇撇，“大小姐好命唄，平常不需要工作，最擅長這些不學無的東西。”

“葉瑤。”葉嘉樹警告。

宋菀神倒是毫未變，手把散落的牌一攬，“還來嗎？”

“不來了不來了！沒意思！”葉瑤在兩人跟前湊了兩三天，挑不出宋菀的一點錯，反而越看越順眼——初時覺得宋菀是個眼高于頂的人，后來發現脾氣十分和順，有時候背著葉嘉樹刁難宋菀，支使宋菀給自己打下手，宋菀二話不說也就照做。吆五喝六，故意的說些刺耳的話，宋菀也從來不惱。

晚飯過后，收了桌子，宋菀主去幫忙洗碗。葉瑤卻嫌棄似的將玩外趕，“你出去吧，不要你幫忙。”

腳步聲遠了，葉瑤打開水龍頭，水嘩嘩流了好一陣，方才回過神來，撈碗的時候，水滴砸在手背上。

想起最初見到葉嘉樹的時候，每一次演出結束，都有各人纏著往他的夾克里塞玫瑰，塞鈔票或者名片。葉嘉樹從來不收，離開酒吧在后巷將外套一抖，各東西雪片似的落一地。年有一種睥睨塵世的傲慢。他靠著墻壁，點一支煙，品嘗演出功的滋味。葉瑤問伴要了一支煙，大著膽子上前去找他借火。他偏頭看一眼，把自己的煙遞給，挑眉問道：“會嗎？”著頭皮猛吸一口，嗆了好半天，仰頭道：“以后就會了！”

就這樣識起來。以后常會一起擼串，聊一些意氣風華的年夢想——都忘了那時候自己還是有夢想的。陳斯揚挽著季雪，葉嘉樹獨自一人，也獨自一人。葉嘉樹是沒有伴，是那些伴都帶不上臺面。常在想如果能早一些遇見葉嘉樹那就好了，或者如果早一些知道自己在未來有一天會遇上葉嘉樹那就好了。那麼再辛苦再困難，也能再咬牙堅持，不必去走那條最后僅剩下的，唯一的路。

葉瑤在一種認命般的悵惘里洗完了碗，將灶臺也得干干凈凈。踏出廚房門，看見葉嘉樹和宋菀并肩站在一起，都在煙。宋菀懶散靠著窗臺，那繚繞而起的煙霧襯得五若若現，像是舊式上海掛歷里的人。似乎一個話題剛結束，他們都沒有說話，但沉默反倒比語言更意味深長。在這長而久的沉默之中，葉嘉樹眼里有笑，無法掩飾般的又延至角。

這笑刺得葉瑤心里一空。

葉瑤站了許久，方出聲道：“喂！你送我一下。”

宋菀轉過頭來——經過幾天的相，已經自覺地將“喂”字與自己劃上等號。

宋菀把煙撳滅，朝葉瑤走過來。在門口換了鞋，跟著葉瑤一道下樓。

老式的建筑，得猛跺腳燈才會亮，有人剛回家，摔得鐵門“哐當”一響，整棟樓都跟著晃一晃。

“嘉樹吃了很多的苦。”在樓前的影里，葉瑤定下腳步。

宋菀對突如其來的掏心掏肺有所預，沉默中還是決定聽繼續往下說。

于是聽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葉嘉樹。

才華橫溢不可一世，自己創作自己演唱，每一次在酒吧的地下演出都能滿場，是從零開始，以黑馬之姿在南城的地下搖滾樂團中闖出名聲，直到現在還有忠實收藏著他們自費出的唱片。

葉瑤忽然問：“三年前河西區發生過一場大火災，死了四個人，你有印象嗎？”

宋菀想了想，點了點頭。

葉瑤頓了頓，繼續說道：“……火了以后，有唱片公司跟他們接洽，讓他們從地下轉正式的商業發展。葉嘉樹和陳斯揚產生分歧，大吵一架。當天晚上陳斯揚喝得酩酊大醉，樓上失火，死了四個人，也包括陳斯揚……葉嘉樹覺得這是自己錯，如果沒吵架，陳斯揚就不會喝那麼多酒，也就不會……”

葉瑤長嘆一聲，“……樂隊解散了，陳斯揚的父親大病一場，葉嘉樹把所有責任都攬了下來。不靠音樂，他也就沒別的本事了，接一些散活，賺的錢減除自己日用，剩下的全給了陳家。”

這是所見證的葉嘉樹的全部。他現在黯淡如一粒塵埃，漸漸讓人忘了他原本其實一顆星星，原本那樣明亮而耀眼。

而在方才他忍不住微笑的那個瞬間，似是見到了久違的微，曾經照亮也灼傷。

“……宋菀，我不知道你們份相差懸殊，究竟是怎麼認識的，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麼目的。”葉瑤抬頭看，目近乎視，“……但你別辜負他。”

葉瑤一貫化著艷俗的濃妝，但這一刻宋菀從臉上看見一種清水洗塵的懇切真誠。

可惜啊。

宋菀在心里嘆了聲氣，轉頭把目向遠沉沉的夜霧，那里不見任何星辰，連燈都是模糊的。

“……抱歉了，我做不到。我配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