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樹傷口不算深，休息了一周多，便可以拆線了。

清晨，宋菀陪他到附近社區醫院，將人送進檢查室，自己去大廳里等候。社區醫院早上很冷清，鐵制的座椅上寥寥數人，一位父親抱著孩子焦慮地抖，一位老人手帕按著輕聲咳嗽，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滿不在乎地嚼口香糖。

窸窣細碎的聲響，與白天也亮著的日燈，無一不在制作一種陌生。

宋菀把手機從口袋里掏出來，再度看了看——信息是早上剛起床的時候收到的，一點不到意外，甚至覺得它比預料之中來得遲了些。

唐蹇謙：差不多鬧夠了，晚上回芙蓉路吃飯。

手指摁在屏幕上，頓了又頓，最后往左一劃將其刪除。

沒等多久，檢查室門口傳來護士號的聲音：“下一位。”

宋菀看了一眼，沖著從門口出來的葉嘉樹很淡地笑了笑。

葉嘉樹走過來，“我以為出來就見不到你了。”

“什麼？”

“沒什麼，走吧。”

“去哪兒？”

“你想不想出去散心？”

宋菀毫不猶豫，“不想。”

葉嘉樹低頭看，“怕唐蹇謙？”

宋菀蹙了蹙眉，抬眼反盯住他，“你在攛掇什麼？”

葉嘉樹愣了一瞬，自嘲一笑，“你倒看得起我。”

似是覺得這話題繼續聊下去便是自取其辱，葉嘉樹收回目，徑直往外走。

白T恤里肩胛骨廓若若現，這樣看去才發現他真的年輕，尚有一種偏于年的特質。在他邁出大門的一瞬間，影恰如其分地切作明暗兩半。年輕男人越發變一個混沌而曖昧的概念。

宋菀站起，在手中的手機落進包里，“咚”的一聲。

追上去，“去哪兒？”

腳步一頓，葉嘉樹回過頭來。他笑起來，眼底像風拂過青的麥浪。

·

太沿著古鎮民居的屋頂切下，在水泥地上投下參差不一的影，人在影里行走，袖當風，葉嘉樹點了一支煙，淡青煙霧四散開去。

西南的古鎮，距離南城五六百公里，還是一片尚未開發的凈土。

他們剛在一家餐館吃過飯，店里的服務員說著土話，普通話都不大聽得懂，流起來連比帶劃。

這八年來宋菀基本都待在南城，即便出門也都是唐蹇謙安排好的，歐洲與洲的繁華之地，過去便是購，幾趟下來索然無味。于是心生憊懶，反正都是打發時間，不若就待在自己家里，省得舟車勞頓。

宋菀問葉嘉樹要了一支煙，也起來。已經鄉隨俗換上了當地風格的棉麻長，藏青底碎花，底極深，襯得人皮白得發亮，讓人想到初春下的雪，要融化了一樣。

“想下鄉去玩嗎？”

“這還不算下鄉？”

葉嘉樹笑說：“我有兩個朋友，在鎮轄的民族鄉，他們這兩天過節，有歌舞晚會。”

“你在這兒都有朋友？”

“以前搞搖滾的時候認識的，他們做民族音樂，以前也在南城打拼。”

“好啊，那去看看吧。”

“提前說好啊，那兒窮鄉僻壤，沒鎮上便利。”

宋菀猶豫了，“要在那兒留宿？”

“那倒不用。”

葉嘉樹的這兩位朋友是兩兄弟，一個阿吉，一個阿順，傈僳族的，現在在配合政府和學者搞民族音樂采集、整理和保存工作。

次日清晨，葉嘉樹在鎮口跟兩兄弟上，兩人開著一輛面包車，正在往車里搬運大型的攝錄設備。

葉嘉樹搭了一把手，問道：“現在出發？”

“差不多了，葉兄弟跟我們一塊兒去，還是自己去。”

“車里位子夠嗎？我還要帶個人。”

“夠。帶誰？”

“一個朋友。”葉嘉樹往后看了一眼。

兩兄弟跟著看過去，嘿嘿笑了聲。

葉嘉樹不解釋什麼，朝宋菀招呼一聲，“可以出發了。”

后座堆了些東西，三人座變了兩人座，位置有些。葉嘉樹盡量靠窗戶坐著，給宋菀挪出空間。

宋菀往旁邊看，堆放的是一張黑漆漆大鼓，幾支鼓槌，還有些不出名的奏鳴樂。

坐副駕駛的阿順往后看了一眼，笑說：“嘉樹，你今晚也表演個節目吧，好久沒聽你唱歌了。”

“不唱。”

“你不唱那就只能你朋友唱了。”

“也不唱。”

“你倆過去白吃白喝，連個節目都不肯表演。”

“我們是客，客人還得表演？”

阿順百折不撓，“不唱歌，跳舞也行啊，你這位朋友學過舞蹈是不是？”

葉嘉樹看宋菀一眼。

宋菀問阿順，“這也能看得出來？”

“能啊，明顯的，芭蕾是吧？”

宋菀笑了，“那能看出來學了多久嗎？”

“七八年是有的吧。”

“哎，”葉嘉樹踢一踢副駕駛椅背，“怎麼看的，跟我說說？”

阿順嘿嘿一笑，“不告訴你。”

鄉鎮道路顛簸，車開得很慢，沿路都是樹林，滿目濃蔭，人仿佛走在打翻了的綠料之中。

阿順心暢快，突然喊號子似的高喊了一聲，著拖長聲音，放聲高歌。

那音高又嘹亮，號角一樣穿了這鐵皮車廂，一聲一聲，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葉間有鳥振翅，撲簌簌地飛起一片，闃靜的樹林立時便熱鬧起來。

葉嘉樹忽地探往后，從后排座位上，揀出一把樂，撥了兩下。

這樂長得有點兒琵琶，但共鳴箱是六角形狀的，比琵琶小，只有四弦，上面綴著一條紅白兩綢布制的背帶。出來的音悅耳又明亮，恰能和阿順的歌聲完融合。

歌是方言，聽不懂，但約能覺是首歌。

開了近兩個小時，車到了村里。阿順阿吉都是村里的人，家里父母聽說要來客，早起就開始準備招待了。

村里多個民族混居，住在木頭和石頭砌起的瓦房里，樹木蔥蘢，掩映其間。

阿順阿吉家里還有個七八歲的小妹妹，阿喜，也不怕生，見面就拉著宋菀去后面洗手。

后面院子里有口水缸，阿喜拿葫蘆瓢從缸里舀了一瓢水，慢慢澆在宋菀手上。漢語說得不大流利，有點兒咬著舌頭，“姐姐，你長得真漂亮。”

宋菀笑說：“阿喜也長得漂亮。”

“不……阿吉哥哥一直說我丑，”指了指自己臉頰，“我有雀斑，雀斑真難看。”

“國有一個星，林賽羅韓，也有雀斑，而且比你還多呢，一點也不影響大家覺得長得好看。”

“真的嗎？”

“當然。”宋菀一烏黑油亮的辮子，“阿喜長大了一定是個大人。”

宋菀頓了一下，忽覺到一束目。轉過頭去，葉嘉樹正站在通往后院門口的檐下看著。

屋里有人喊阿喜，阿喜應了一聲，丟下葫蘆瓢跑進去了。瓢在水缸里搖搖晃晃，像浪濤里的一葉小舟。

吃過中飯，阿吉阿順他們到村口去幫忙，那里正在搭晚上演出的舞臺，穿短衫的漢子們一人肩上扛一摞材，在烈日底下跑得汗流浹背。

宋菀幫不上忙，就躲在棕櫚樹的影下，守著茶壺和茶碗的影靜靜地看——這是葉嘉樹托付給照看的，說是阿吉媽媽特意給他們泡的，有草有葉，壺在井水里涼了很久，喝起來清涼，清熱又解暑。宋菀嘗過，有一藥草的怪味，但竟然越喝越喜歡，趁他們不注意，多喝了兩杯。

沒一會兒，舞臺搭建好了，阿吉和葉嘉樹拿搭在肩上的巾了汗，過來喝茶。

阿吉提起茶壺掂了一下，嘟囔：“……怎麼快沒了？都讓阿順省著點喝了。”

“……”宋菀云淡風輕地別過了目。

葉嘉樹喝了口茶，把茶杯擱在小板凳上，提著T恤的下擺抖了抖。

阿吉看他：“怎麼了？”

“背上，好像有蟲爬進去了。”他又使勁抖了抖。

阿吉掀開他T恤看了一眼，葉嘉樹白皙的背上不知道讓什麼蟄了個疙瘩，紅了好大一片。“哎呦，不得了……趕去洗個澡，點兒藥。”

“沒事，”葉嘉樹把把T恤放下去，“忙完再說吧。”

兩個男人重回到舞臺，調試音響設備。

這一地曬熱，涼，宋菀背靠著樹，無事可做，讓向的熱風襲得昏沉睡。

眼要闔不闔的時候，葉嘉樹忽從遠奔了過來，手里著一只綠油油的瓶子，二話不說，抓過手臂，就往.的皮上一陣噴。

“哎……”宋菀阻撓的話沒說出口，看見瓶子寫著“驅除蚊蟲叮咬”幾個字。

他當驅蚊水不要錢似的，往手背上，腳踝上噴了一道又一道，宋菀嗅著，“……我覺自己像是花水了。”

葉嘉樹笑出聲

花水是問老鄉借的，葉嘉樹拿回去還，躍，那背影頎長拔，鷂子一樣，矯健而輕盈地地躍上了舞臺。

午后三點，舞臺搭好了，燈和音響設備也調試完畢，臺下木凳子整齊擺放，只等天一黑，歌舞晚會正式開始。

大家收工往回走，葉嘉樹三人走到樹下，阿順搖搖茶壺，已經沒水了，嚷道：“哥，你都不給我留一點！”

“你好意思說，都是你喝完的。”

“我沒喝！”

四人往回走，宋菀怕曬，把紗巾拉過頭頂，牢牢包住。走在最后，落后葉嘉樹半步，看他走一陣便要手撓一撓后背，便問：“還沒好？”

“汗浸進去了，沒事。”

回去不是走的來時路，是一條小路，兩側樹木蔽日遮天，讓太曬過，一陣一陣沖鼻的草腥氣。

阿吉停下腳步，忽問：“葉兄弟，去不去游泳！”

宋菀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前方一條河流若若現，原來沿路聽見的水聲真不是錯覺。

男人多大都跟小孩兒一樣，阿順和葉嘉樹一聽，立即拳掌，三人不約而同地撥開了道旁枝葉，向著河流發足狂奔。

片刻，葉嘉樹聲音隔著樹叢傳來，“你在原地等一會兒！”

宋菀猶豫了一瞬，還是跟了過去。

等費力穿過了最后一片樹叢，往河里一看，立馬窘得掉頭往回鉆——三個大男人，全得赤.條.條，揮臂劃水，在河里載沉載浮。

宋菀回到原地，守著三人撂下的東西，等了十來分鐘，聽見樹叢那端傳來笑聲。順著葉看去，阿吉阿順兄弟已經穿上了服，葉嘉樹上沒穿，黑T恤被他漉漉地提在手里。他上水珠還沒蒸發徹底，襯著蒼綠的樹葉，那皮更是白得晃眼。

三人說說笑笑地往回走，等撥開樹葉，葉嘉樹目與宋菀對上，突然覺到十分的窘意。他耳泛紅，掉過去，把T恤上的水擰了擰，就著的，就這麼套上。

到了阿吉兄弟家里，葉嘉樹找阿順借了服換上，阿吉、阿順和阿喜則是換上了傈僳族的傳統服飾。

在家里吃過晚飯，阿吉一家人浩浩地向著村口出發。

天已經快了，半畝殘映在水里，煙樹暮禽，綠水紅，人在畫中走。

村口人頭攢，場下已被圍得水泄不通。宋菀沒坐觀眾席，被葉嘉樹領去后放音響的地方。他給搬來一張椅子，又往手里塞了瓶不知道何時拿來的花水，對說：“你就坐這兒看。”

沒一會兒，阿喜來后臺找哥哥們，看見宋菀，走到跟前，期期艾艾地問：“……姐姐，我能跟你一起看嗎？”

宋菀把阿喜往自己跟前一摟，笑說：“好啊。”

一段歌舞開場，拉起晚會大幕。節目全是各民族的歌舞，聽不懂，但聽不懂自有聽不懂的趣味。

阿吉在觀眾臺架著攝像機攝影，阿順管后臺調度，葉嘉樹是負責音響的。他就站在宋菀旁，節目演出中間偶爾轉頭看一眼，摟著阿喜正看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