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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有雨》 第十七章

雪落在屋頂上,在萬籟俱寂之時,從垂的松樹枝上“啪”的一聲砸下一朵雪花,天地頃刻便又寂靜。

將傍晚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晝,柴在爐筒中嗶嗶啵啵地燃燒。他們圍爐而坐,讓火照在眼中,像黑夜的清潭里升起一月亮。

那天他們從南城逃離,車往北開,不知道開了多久,經歷了幾個晝夜,換過了幾條路,直到遠出現雪之下茸茸的房子,黃昏炊煙里聽見狗吠,宋菀說,我們停下吧。

他們租下一間房子,水泥砌的平房,南北通,帶一間堆滿了柴火的院子。離市鎮也近,開過去不過兩小時。他們住下,添置一些寒的,每一周去鎮上買來新鮮的魚和蔬菜,有時候有新釀的豆腐,那麼這日的菜單里便有豆腐魚湯。

日長夜短,雪仿佛終年不化,時間變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宋菀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想知道,是地圖上的某一個點,還是地圖上都沒有標記的某一個點。

不下雪的時候,葉嘉樹會裹上厚厚的大棉,跟村里的男人前去冰湖鑿冰捕魚。他一去半天,回來時拎著一鐵桶的魚,臉讓寒風吹得通紅,上卻騰騰冒著熱氣。

那些魚他們吃了好幾天,只留下了兩條,養在鐵桶里。青灰的魚,不知道是什麼品種,有時候一像是睡著了,有時候又突然撲騰起尾

早上七點,葉嘉樹起床,掰了點兒餅干屑丟進鐵桶里。宋菀臥室的房門是打開的,屋里沒人,他走出去,發現在院子里。

他們堆在院子的雪人鼻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撞歪了——葉嘉樹猜想應該是隔壁的大黃狗干的,宋菀正蹲在雪人跟前,把胡蘿卜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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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時候起來的?”

“剛起。”

葉嘉樹跟著走過去,蹲在一旁,在清寒的空氣里點燃一支煙。

“方才隔壁陳阿姨路過,跟我說過幾天又要起風,還有一場暴雪,到時候可能去城里的路要封上,讓我們趕囤點東西。”

葉嘉樹點頭,“行,早飯吃了就去。”

“……還有,我想去趟醫院。”

葉嘉樹頓了頓,低頭看,院子外的遠方雪山重重,太剛從云層里起來,灑著很淡的側臉廓染著淺金的絨邊。

“……也不是非得做手。”

“留著做什麼呢?總會讓我想到唐蹇謙。唐蹇謙以為我要是生下孩子就會徹底對他俯首帖耳,我只能說他做夢。我決不會生下一個不被的孩子。”

抓了一捧雪,把雪人的鼻子固定,用力拍手指上指甲油已經剝落了,指尖讓雪凍出好看的淺

市里的正規醫院,宋菀做過檢查,很快便能安排手

那天早上,葉嘉樹開著車將宋菀送去醫院。此前他提出陪著宋菀去,被拒絕了,然則他還是覺得讓一個人十分不忍心,便說:“還是我陪你去吧。”

“真的不用,我沒跟你說過嗎?不是第一次了,我路。”

葉嘉樹一怔,瞧見笑得很沒所謂,心里窩火,停了車便不由分手地將手臂一拽。

“葉嘉樹,你撒手。”

葉嘉樹不為所

宋菀笑說:“你陪我去,到時候免不了醫生護士會給你臉看,孩子又不是你的,要當這個冤大頭嗎?”

是想開個玩笑,然則葉嘉樹低下頭來看著,那目看得笑意霎時凝滯。

他的手沒有抗拒余地地扣住了的手指,溫,才發覺自己手是徹底冰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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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宋菀被推進手室,葉嘉樹遭了無數的白眼,醫生護士見慣了這種況,懶得說一句廢話,然則鄙夷是擺在明面上的。葉嘉樹不覺恥辱,只是痛心。

來來去去的腳步聲人攪得人心煩,他起下樓,在外面點了一支煙。

草地上雪讓無數腳印踩得濘不堪,空氣里有一重的氣息,葉嘉樹抬頭看著綴在醫院前面的那個地名。

此前,他有這樣一種錯覺,如果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那麼便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在哪兒。而此刻,當他刻意回避卻還是知道了自己在何,那些這一個月來被他拋諸腦后的影,又如整裝完畢的敵人奔襲而來。

他絕對相信宋菀說的話,以唐蹇謙的本事,找到他們是遲早的事。

估算著時間,葉嘉樹回到手室門口。沒等多久,手結束了,宋菀被推出來,推進觀察室里。

本就白皙,這下更是沒有毫的較勁似的一聲不吭,只在視線及到到葉嘉樹時,很是勉強地笑了笑。

葉嘉樹搬來一張凳子坐下,將手指攥手中,“晚上想吃點什麼?還是喝魚湯?”

“好啊。”

“你睡一會兒,我你。”

“好。”

他幫掖好被子,看閉上眼,將粘在額頭上的碎發捋開,傾往前,輕輕地了一下。

宋菀睫,但沒有睜開眼。

下午,車開回村里。

宋菀裹著厚重的服躺在后座上,車里暖氣開得很足。麻醉過后,疼痛連綿不絕,與意識的混沌和疲勞對抗。

葉嘉樹怕吵著,沒開音樂,往里銜了一支煙,也沒點燃。

沿路的雪,灰的路向幾乎沒有盡頭的遠方延,開上半小時也不會上第二輛車,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們自己。他們在慢慢沉落的太之下,奔向一個幾乎純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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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住的地方時,葉嘉樹將宋菀從后座抱下來,推開院子門進屋,放去床上。

燈一盞一盞亮起,火也生起來,柴火嗶嗶啵啵燃燒,兩條魚撞著鐵桶壁發出悶響。宋菀聽見這些聲音,覺得自己總算再度活了過來。在悶重的疼痛和疲累之中,終于闔上眼睡著。

宋菀一天一天恢復,冬以后的第三場雪如約而至。狂風吼了一夜,第二日醒來,雪堵得門都無法推開。

好在他們提前做好了準備,資充足,室安全得像個堡壘。

宋菀穿著厚,站在窗前往外看,積雪讓所有景都連一片,突起的屋頂像是一個個膨脹的大白饅頭。

吃過早餐,宋菀洗了一個澡,側坐在火邊著頭發。臉皮讓火照得發熱,退后了些,往葉嘉樹那兒看去。

“你在做什麼?”

“下象棋。”他們翻遍了,除了看電視,這是這房子唯一僅剩的娛樂方式。

宋菀把椅子拉過去,湊攏去看。

“我一直好奇,”宋菀說,“我沒聽你提過你父母。”

“我媽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去世了,肝癌。”葉嘉樹自己將了自己一枚棋,“我爸后來再婚了,沒維持幾年,又離婚了。后來他去了菲律賓,跟當地一個人結婚了,生了好幾個小孩兒。現在過得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好幾年沒見了。他很給我打電話。”

宋菀沉默著。

“他對我很失。讀初中的時候,我不好好學習,非要玩什麼搖滾,他打了我很多次,我都屢教不改,他就懶得管我了。”兩枚棋子被他在手里,換來換去地玩,“……我媽是小學老師,我名字就是起的。陳斯揚說,我這個人配不上這個名字。”

“我不覺得。”

葉嘉樹低頭看去,宋菀眼底含笑,說:“要這麼說,我也配不上我的名字。”

“我也不覺得。”

兩人都笑起來。

門被雪堵了三天,最終葉嘉樹從窗戶翻出去,拿鐵鍬把雪鏟干凈。他搡了搡門,宋菀將門從里面打開了。

“你要不要出來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我怕冷。”

“不冷,沒刮風。”

宋菀戴好圍巾手套,穿上防水的棉鞋,從屋里走出來。積雪松,一踩便陷下去一個坑。他們停在院里的車被掩了一半,葉嘉樹站在車邊朝招手,“過來。”

等宋菀走到近前,葉嘉樹忽地將攔腰一抱,宋菀趕忙腳急蹬,慌里慌忙地爬上了車頂。

葉嘉樹跟著爬了上去,在旁坐下。怕摔下去,還維持著跪著的姿勢。

葉嘉樹圈住的腰,“坐正,別怕,你摔不下去的。”

兩人都坐正,視線越過院子的圍墻,瞧見一片茫茫無際的白,很遠的地方有模糊的昏黃點,那應該是哪家點上了燈。

宋菀說:“我其實很討厭冬天,南城的冬天雨下個沒停,又冷又。”

葉嘉樹低頭去看,雪映在眼里,黑的眼瞳清而明亮。自初見時他就發現有雙極其勾人的眼睛,著他的時候,他能看到一種清澈的念。

“……現在我倒希這場雪下得更久一點,最好永遠都別停。”

“那不行。”葉嘉樹笑說,“再下雪我們就要斷糧了。”

“還有兩條魚呢,煮了吃掉,然后我們就聽天由命吧。”

“那也不行。聽說這兒春天來了很,凍湖化了,山變綠,羊也出來吃草,小孩兒放風箏,風箏線幾百米長,飛到天上就看不見了……”葉嘉樹手,將宋菀搭在膝蓋上的手拿過來,很用力地握住,“……還想跟你一起看看。”

宋菀從前不覺得開心是這樣簡單的一件事,看魚昏頭昏腦地撞上鐵桶,會笑;葉嘉樹把菜燒糊了,會笑;看著窗上凍出的冰花,會笑;就連有時候在躺椅上打盹醒了,看見爐子里跳的火焰,也會笑。現在聽葉嘉樹描述那樣一個清新的春天,同樣笑了,說:“好啊。”

“你冷不冷?”葉嘉樹側過頭去看

“不冷。”微微著脖子,領上的白讓輕輕拂過的風吹得微微晃,“……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嗯。”

“那時候覺得你這人長得還不錯,但悶頭悶腦的,很是沒趣。不過經歷了這麼多事,我開始相信你是玩搖滾的了。”

葉嘉樹笑說:“這是夸獎?”

“當然是啊。”

“那你現在覺得開心嗎?”他認真地看著

“我原本以為我會在那個籠子里過一輩子。”宋菀微笑,抱住膝蓋,想象春天的風已經吹化了雪原,他們開著車行駛在一無垠的平原上,風滾著;綠的海浪,一層一層地涌向更高的天際。

“坐穩了。”葉嘉樹忽地站起,積雪跟著晃,嚇得宋菀趕手往側一撐。

葉嘉樹彎腰,團起一個雪球,朝院子門柱上方砸去。那里掛著一個紅燈籠,他們租下的時候就有了。雪球著燈籠劃過去,落在地上。葉嘉樹又團了一個,這回砸中了,雪球在燈籠上撞得碎,四下散落。

宋菀瞇著眼抬頭去看葉嘉樹,他的頭發許久沒修剪,長得有些長了,額前發落下來,半遮住了眼睛。年輕男人的皮被雪映襯得十分干凈,也因此顯得眼眸極黑,有一種毫不世故的無辜心里有一種很奇異的覺,仿佛一夜間回到了時期。

那時候的清水街,除了,還有一個姓許的年。記憶中的年面目已經模糊了,只記得他打球時讓汗水濡的黑頭發,上熱騰騰的氣息,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在他故意將把手擰得歪歪斜斜時,尖著摟住他的腰。他懶洋洋地斜靠著巷口等,扔過來一瓶還溫熱的牛,他的頭發梢被睡出不馴服的弧度。告白是很笨拙的,已經記不得那些言辭了,只記得手牽了一路,從學校到巷口,手心里蓄滿了汗水。

這些年來,有意地從不回憶起這段往事,時日長久,也便如真的忘記一般,再也不會在心底掀起半分波瀾。可最近越發頻繁地覺得,葉嘉樹的影正在與那段戛然而止的初的男主角重疊。

“葉嘉樹。”宋菀手捉住晃在眼前的角。

“怎麼了?”

葉嘉樹回頭,腳往后撤,忽地一整個往后栽去。宋菀一聲驚呼,看他倒栽蔥一樣地摔了下去,也立馬扶穩了跳下去。

葉嘉樹陷在積雪之中,砸出了碩大一個坑,雪蓋了一頭一臉。

他笑著朝宋菀出手,“拉我一把。”

宋菀立馬出手去,誰知葉嘉樹猛一用力,反將拽得失去平衡,一個趔趄,摔在了葉嘉樹上。

手撐在葉嘉樹膛上,意圖站起來,一條胳膊環住了的腰,往下一摁,那力氣幾乎難以反抗。

便又往下一傾,臉湊得更近,兩道視線徑直相對。

雪之下的遙遠北國,只有絕對的寂靜,唯一的聲響是兩顆跳的心臟,充滿了鼓噪不安的風,要沖破桎梏一般的,躍上蒼穹又墜深淵。

幾乎沒有遲疑地,低頭,上他的

這是一個幾乎僅限于輕的吻。

可是這樣激烈的喜悅,值得人死去一萬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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