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條被宋菀釘在門背后,進出都能瞧見。
那天早上起床,里里外外一片寂靜,找了個遍,沒找到人,只找到了一張在桌上的紙條。
“臨時有事,急回南城一趟,等我回來,最多三天。記得給魚換水。”
了一個人,家里驟然變得冷清。宋菀沒人說話,就往隔壁去串門。上回送魚凍的大媽熱好客,大早去,被留到深夜才能回。
大媽的二兒今年念高一,英語不大行,寒假作業還沒做完,急得眼淚汪汪。宋菀自然不忍心,一下午都在輔導英語,剛開始只是單純輔導,后來就變了代做作業。
等夜已深沉,回到隔壁家里。葉嘉樹自然還沒回來,屋里火也沒生。走到院子里往南,夜寂靜,星辰低垂。哼起歌,是那首《南城走馬》。可你只是一匹瘦馬,奔過黑夜,奔過白天,奔過收破爛的老頭兒,和姑娘的窗下。
第一天這麼過去。
第二天早起,給魚換了水,又生起火。宋菀熬了一鍋魚湯,配一碗大米飯,吃得渾發熱,坐在爐火邊打盹。
下午開上車去市鎮,想著菜還夠吃好幾天,沒進菜場,厭惡那里的臟差,只在花店買了一捧洋桔梗。冬天的鮮切花很貴,付賬的時候有一點疼,想著等開春之后,得想辦法掙錢了。
開車回家的路上,經過一棵模樣怪異的樹,停下來欣賞了半天才往回走。今天出了太,照在手臂上燦燦的,只是車窗外氣溫還很冷,更甚于下雪的那幾日。
回到家,把花進洗凈的水壺里,擺在餐桌上,給魚喂了食,學葉嘉樹自己跟自己下棋。夜來聽見雪融化的聲音。
這是第二天。
第三天,宋菀搬出葉嘉樹的吉他,坐在院子里搗鼓。小時候學過小提琴,都是弦類,索一會兒就上手了,按出幾個和弦,唱的是那天在車上聽見的歌。
隔壁讀高一的小姑娘許是聽見了歌聲,牽著一條大黃狗過來串門。那狗養得油水,在院子撒丫子跑。
教小姑娘彈吉他,小姑娘沒有基礎,學了兩下就沒耐心了。便開車,載著小姑娘繼續往前開。小姑娘指著遠告訴,那兒是湖,那是馬場,那兒村里最有錢的人家。等雪深難行的時候,們就往回開。
晚飯在小姑娘家吃的,都是大魚大。吃完了們去打雪仗,大黃狗比誰都跑得快。
這是第三天。
宋菀開始覺得不安,即便看到紙條開始就約擔憂,但選擇了相信葉嘉樹。他是重諾的人,不會無故違約。
這一晚睡心事忡忡,睡得也不踏實,做了很多零散的夢,夜里醒來好多次。
清晨醒來,葉嘉樹依然還沒回來。
外面出了太,積雪反淺橙的,宋菀把魚提到院子里,想讓它們也呼吸點兒新鮮空氣。
這時候,聽見院子外面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音。一怔,心中狂喜,發足狂奔,絆倒了桶,魚跌出去,在雪地上蹦跳。
宋菀看了一眼,來不及理,飛快奔去院子門口。
一輛黑轎車,那車牌認識,化灰都認識。
一寒意自腳底生,頓時觳觫,往后退,再往后退。慌地將門關上,下閂。
門外唐蹇謙聲音沉沉:“阿菀,這門攔不住我,你自己出來。”
宋菀背靠著門,大口大口呼吸,大腦轉得飛快,怎麼辦,該怎麼辦。
那拄著手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終停了下來,只與一門之隔。
“阿菀,開門。”
宋菀屏住了呼吸。
“姓葉的不會來了,我是來接你回家的。”
宋菀心臟一沉,“你把葉嘉樹怎麼樣了!”
唐蹇謙一聲冷笑,“阿菀,你不奇怪這麼偏遠的地方,我怎麼找得到你?這還得謝姓葉的,是他告訴我的。”
“你放屁!”
“多年了,你還是改不掉這個天真的病。我給了姓葉的三千萬,他毫不猶豫就把你出賣了。”
“你放屁!”
“阿菀,開門。”唐蹇謙聲音漸厲。
片刻,響起猛烈的撞門聲。劇烈撞擊自門板傳至的后背,覺得那似乎像是什麼鈍重的東西在捶打的心臟。一種痛且想作嘔的覺。
雪地里那兩條魚撲騰著,撲騰著,終于不了。
·
唐蹇謙將宋菀帶回了自己最近常住的高層公寓,著人二十四小時看守。
自被拖上車起,宋菀便如死了一般,一言不發。他所有的好聲好氣,都像對著一沒有的雕塑。
近日事務繁忙,他暫且將此事按下,出了幾天差,回到公寓,便見宋菀坐在床邊,一不,泥塑木偶一樣。
唐蹇謙怒火頓生,拄著手杖,拖著飛快走過去,將自椅上拽起,徑直扔去床上。
他覆而下,終于掙扎起來,尖著后退,腳蹬在他肚子上,狠狠一踹。
唐蹇謙額上冒冷汗,雖吃痛但毫未退,拽著宋菀手臂將人拉起,一掌過去。
“宋菀,不要一次一次挑戰我的底線。”
宋菀怒目圓睜,冷笑道:“你有什麼底線?背信棄義就是你的底線。”
唐蹇謙住的下頷,“你再說一次?”
“你有哪一次說話算話過嗎,唐蹇謙?我說不要強迫我,我需要時間,你答應了;我說我厭惡你在桐原路的房子,至別再讓我去那兒,你答應了;我讓你別再折磨我,你答應了;我說我可以聽話,但你別著我給你生孩子,你也答應了……這麼多事,哪一件你做到過?!”
“是你總挑戰我的耐心。”
宋菀看著他,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
這時候,唐蹇謙電話響了,他頓了頓,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是重要的公務電話,不得不理。
“你乖乖待著,哪兒也別想去。”
公寓設備齊全,看守的人準時送來一日三餐,但不準宋菀離開半步,亦不準與外界聯系。
唐蹇謙忙了整整一周,才出公寓去探宋菀,因為聽看守的人說在絕食。
他按碼打開公寓的門,里面一片漆黑,側頭問守在門口的保鏢,“什麼況?”
“宋小姐要求的,不肯開燈。”
唐蹇謙冷哼一聲,抬手摁下開關,燈照見躺在沙發上的人,寬敞袖管里出兩只細瘦的胳膊,像風化的蘆管般,仿佛一折就斷。
唐蹇謙抓著胳膊將人提起來,“又鬧什麼脾氣?”
頭發蓋住了宋菀的眼睛,他手拂開,著的臉頰轉向自己,“宋菀,我警告你,這是最后一次,你要再犯錯,我就容不下你了。”
“你把葉嘉樹怎麼樣了?”宋菀聲音沙啞。
唐蹇謙蹙眉頭,“你只用知道,你這輩子也別想再見他。”
宋菀笑得局促,“你殺了他?難怪了,這事兒你做得出來。”
唐蹇謙往餐桌上瞧一眼,那里還放著宋菀一筷子也沒的晚餐,“去吃東西。”
“你殺了他,是嗎?”
“宋菀,我……”
“警告我?無計可施的人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用警告這一招。你能拿我怎麼辦?你以為我把我關在這兒就萬事大吉嗎?”宋菀咯咯笑起來,長時間滴米未進,嗓子似炸了膛的槍管,聲音糙而刺耳
唐蹇謙咬牙切齒,“我唐蹇謙養的鳥,即便死也要死在籠子里,死在我能看見的地方!”
宋菀側著頭,微微抬起眼,忽說:“你真可憐。”
唐蹇謙冷眼瞧。
宋菀盯著他的目幾近憐憫,“有個消息恐怕你不知道吧?離開南城之前,我已經懷孕了。”
唐蹇謙一怔,松了手立馬去掀的服,即便不用掀也能瞧出肚子是平坦的,可他還是將服掀開,手掌靠了上去,像是要做最后的確認。
“你……你……”唐蹇謙手發抖。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唐叔叔。在最初你出援手的時候,在你陪我走出喪父之痛的時候,在你誠心道歉承諾痛改前非的時候……我們原本有無數次機會走向你想要的那種結果,每一次,每一次都被你毀了。”
宋菀仰頭大笑,幾乎快笑出眼淚,“我第一次打掉孩子的時候,你說我是在懲罰你。我不是在懲罰你,我早就對你失了。我騙不了自己你是我的,你誰也不,你只那個信任你尊敬你又對你百依百順的幻影。”臉頰消瘦,眼睛因此顯得平日要大,更加亮得出奇,像那種患了熱病之人生的目。
“唐蹇謙,你真可憐,真的。”
可是不生,什麼都不再。因此這眼神里的興如此得詭異,讓唐蹇謙驚駭而驚心。這是一種審判的目。他明白過來宋菀才是那個掌控局勢的人。所有的消極事實上是最積極的抵抗,讓他除了一副皮囊,什麼也得不到。
漫長的沉默,唐蹇謙恍恍惚惚地站起,踉蹌一步。他忘了拿手杖,拖著飛快朝大門口走去,幾乎落荒而逃。
下了樓,司機趕把車開上來,他揮手將人屏退,抬頭看向頭頂的天空。一瘦弱的新月,灑下的月是寒冷的。他不自覺地邁開腳步,卻在走出幾步之后又驀地停了下來——他能去哪兒,沒有手杖,他能走去哪兒?
他茫然矗立,終于還是背過去,招手喚來司機。
他坐上后座,抬手按住發漲的太,低聲說:“桐原路。”
唐蹇謙第一次見到宋菀,就是在桐原路。
那時候十五歲,剛從芭蕾舞蹈班上下課回來,練習服外面套著一件棒球外套,被宋靖冬領過來時,老大不高興。敷衍地了他一聲唐叔叔,就走到臺的玻璃門那兒,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書,站在那兒隨意翻著。多年跳芭蕾養的習慣,讓站著都是一字的姿勢。他遣人給送去一支冰淇淋,毫不客氣地接過去,就那樣站著,一口一口咬下去。那時黃昏的照進來,照亮蓬松的紗的邊緣,角上沾著冰淇淋,像被寵壞的公主,除了壞脾氣之外,其他都是的本。甚至的壞脾氣,也是一種。
那一幕讓他念念不忘。
此后與宋靖冬來往眾多,除了生意還有私下聚會。還會打網球,跳起來擊球的時候腰肢,雙充滿了發的力量。他從沒見過這樣富有生氣的孩子。他坐在觀眾席上看著,仿佛自己那條先天不足的也因此有了力量。
宋靖冬寵,但也對管教得嚴。兩家過從甚,對他這位常常準備禮,又開朗幽默的叔叔十分有好,有時候會在聚餐的時候,向他抱怨父母嘮叨。他同講自己白手起家的事,對此十分驚嘆。他依然還記得那時的目,那是真正的贊嘆,絕非阿諛奉承。
他們有時候在高爾夫球場散步,他走路慢,但是沒有分毫的不耐煩,有時候沒控制速度走到他前面去了,又蹦跳著走回來,抱怨他太慢了。在的世界里,似乎天然不存在歧視和鄙夷這些負面的緒,所以即便他跛著,即便他功之前過無數的冷眼和嘲笑,在這里也是眾生平等,仿佛他與其他的正常人沒有任何不同,那麼他走得慢也就同樣的是一件值得抱怨的事。
后來,對孩力量與的欣賞漸漸變了獨占的求,他占得先機,他一早知道宋靖冬可能會出事的風聲,但他只字不提。他將宋靖冬的失利變了一枚籌碼,他因此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東西。
就在他們第一次相識的桐原路,他不顧的嘶聲高喊,強地品嘗了勝利的果實。
然而此后宋菀用長達八年的反抗,告訴他其實他并沒有勝利。不聽話,他只能懲罰,錮。但是他是的,他喪妻多年,膝下無子。多人爭破頭要搶一個唐夫人的頭銜,明明唾手可得,可是不聽話,仗著他對的寵無所為。
車在桐原路停下,他坐在車里著那些黑漆漆的窗口,過往悉數閃過腦海,又似走馬觀花。
芭蕾舞的邊兒,晚餐后的閑聊,暴雨將落的昏黃午后,孩兒喊和哭泣……
唐蹇謙閉上眼,幾乎是強迫自己再度變得心如鐵。
他沒有做錯任何。他能走到今日,靠的便是相信自己絕不會犯錯的信念。錯的是,不識人心也不識抬舉。他唐蹇謙養的鳥,怎能容得他人染指,就是死,也要死在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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