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瓷沒吃早飯，洗漱完把長發編兩麻花辮，用線扎，便出門去了。

　蘇華榮問要去哪，也沒有回答，只說隨便轉轉。

　這隨便一轉，蘇瓷就轉去了縣城。

　福園公社屬于谷縣縣城的周邊小鎮，向大隊離縣城也不算遠，但兒著過去，再快也得一個小時，慢點就兩個小時。

　蘇瓷走進城以后，天已經大亮了。

　進城的目的當然也很簡單，走街串巷，打算憑手藝賺點小錢，先解決溫飽那點事。

　既然跟葉老二撂了那樣子的話，那就得自立生。

　沒別的本事，鑒寶鑒古那點本事暫時用不上，現在能幫賺點錢的，是懷揣的另一項絕技——鋦瓷。

　中國有一句俗語，——“沒有金剛鉆，別攬瓷活。”

　這瓷活，說的就是鋦瓷這門手藝，也就是把那些被打碎了的瓷，用鋦釘給修復起來。

　鋦瓷還有活和細活之分。

　像民間走街串巷喊的“鋦鍋、鋦碗、鋦盆、鋦大缸……”，鋦的是普通生活用品，這就是活。

　而細活所用的工更加巧細致，鋦釘也更雅致好看，多是用來給達貴人修復古董寶貝，也有“秀活”之稱，主要是為了觀賞。

　毫不夸張地講，蘇瓷的古董修復技，許多頂級大師都比不上。

　但在眼下這特殊的境況里，那些花俏的技都用不上，只需要拿出一兩分的功力，去給普通人家鋦點鍋碗大缸，賺點小錢。

　進城后，蘇瓷先找了個沒人的僻靜角落。

　在雜貨間一般的空間里翻找一氣，找出了一條不起眼的黑薄方巾，和所需要用的貨郎扁擔。

　扁擔的一頭挑著帶有屜的木頭箱子，里面裝著金剛石鉆頭、鉆把、鉗子、小錘子，刷子、細繩子、厚布、白灰、鋦釘和頂帽等東西。

　木箱子上放有弓子，支架上用鐵鏈掛著一面小銅鑼，兩邊又掛著小錘，只要走起路來，小錘就會敲到銅鑼，一路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扁擔另一頭挑著小馬扎，干活的時候拿下來坐。

　蘇瓷當初準備這些東西的時候，純為了懷舊，二十一世紀哪里還能看到這些東西。

　結果沒想到，竟有這麼一天，真會挑上這扁擔，出去干這種活。

　現在是計較不得這些了，能賺點錢就行。

　在肚子面前，還講究什麼細。

　找好東西后，蘇瓷用黑方巾把自己整個頭都包起來，只出一對眼睛。

　這年頭上，沒有合法的自由經濟市場，為了避免麻煩，還是得小心一點。

　弄好行頭之后，蘇瓷就在地比較偏的民舍小巷里吆喝了起來。

　故意放聲線，拖長了尾音喊著：“鋦碗、鋦盆、鋦大缸……”

　先時走過兩條巷子，都沒有靜。

　到了第三條巷子，終于有一個婦人出門來，小聲詢問了幾句，讓進了門。

　婦人家有兩個大瓷碗要補，詢問了蘇瓷鋦碗的價錢，覺得可以才讓進門去的。

　這年份富裕的人家不多，瓷碗大盆裂了也舍不得丟，能花一點小錢修復起來繼續用，當然比去買新的更劃算。

　蘇瓷進門，找地方放下馬扎坐下來，打開屜，先拿厚布蓋到膝蓋上。

　接過婦人拿過來的大瓷碗，先用刷子把裂口殘渣理干凈，然后把碗拼接到一起，再用帶鉤子的線繩在碗上繞幾圈，把碗固定住。

　對好了裂用小錘子敲一敲，把隙敲實。

　接下來就是用弓弦和金剛鉆頭鉆小孔，作起來像是在拉二胡。

　蘇瓷把頭包得十分嚴實，干起活來心無旁騖，額側悶出了汗也不管。

　婦人家的小孩子覺得很好玩，拿了小板凳坐在蘇瓷近前，就盯著鉆眼兒。

　婦人看蘇瓷小的，原本還擔心的手藝。現在看修補得認真且練，作比那些老鋦碗匠還干脆利索，鉆孔鉆得極快，也就放心了。

　婦人盯著蘇瓷看一會，只見出來的一對眼睛大而黑亮，漂亮的杏仁眼，睫也濃且長長的。而眼睛周圍出來的皮，也白皙細得很。

　婦人繼續打量的量，笑著問：“你是丫頭吧？”

　蘇瓷笑著點一下頭，沒抬頭也沒出聲。

　繼續鉆的孔，鉆好后上鋦釘，再用小錘敲實，每一個步驟用的都是巧勁。

　婦人看專心干活不說話，又問了幾句話就沒再出聲了。

　蘇瓷專心把兩個瓷碗鋦好，讓婦人拿去接水看看不，確保不后，就拿錢收拾東西走人了。

　蘇瓷挑著貨郎，沿著巷子繼續走下去。

　之后又進了幾家門，修了幾只碗，鋦了兩個盆，還有一只茶壺，被人好心送了一個煮紅薯，湊合了一頓午飯。

　城里人沒有地種，每家每戶有一個糧本，每個月有定量的糧食發放。

　但放的糧食不富余，每個月沒到月底就吃了，于是只能拿錢去黑市買糧食，而黑市上便宜且量多的，就是紅薯。

　眼見著太斜了西，蘇瓷數了數手里賺的五錢，對自己第一天的戰果還算滿意。

　這年代大多數工人的工資也就二三十一個月，能賺到這個錢，自認為已經非常不錯了。

　數完錢拉開方巾了會氣，蘇瓷挑起貨郎打算做最后一單。

　在巷道里吆喝了一氣，又有一個華發老爺子住了，想讓幫忙鋦個盤子。

　蘇瓷跟他進了屋，只見他從柜子里拿出來一個青花瓷盤，碎了兩半。

　看到瓷盤的一瞬間，蘇瓷的瞳孔驟了一下，凝起了亮來。

　老爺子穿著十分樸素，把盤子拿到面前，溫聲問：“師傅，這個你能修不能修？”

　蘇瓷抬起目看老爺子一眼，開口道：“能修，但是工沒帶。”

　老爺子笑了一下，“你那箱子里不是工嗎？”

　蘇瓷說話簡單利索，聲音啞得有點雌雄難辨，“那是干活的，您這是細活，這麼修就糟蹋了。”

　聽到這話，老爺子臉瞬間變了一下。

　蘇瓷清一下嗓子，繼續道：“您這是元代的青花瓷，貨真價實的寶貝，隨便修一修，您不會心疼嗎？”

　元青花，隨便拿出一件來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

　后世的拍賣會上，元青花的拍賣價格許多都是數幾千萬，出名的幾件珍寶更是拍到了數幾個億。

　比如蕭何月下追韓信梅瓶，在拍賣會上以6.8544億元。

　鬼谷子下山圖大罐，以1568.8萬英鎊，折合人民幣約2.28億元。

　老爺子原本以為蘇瓷就是個普通的鋦碗匠，現在聽說出這些話，臉更是僵得非常難看。

　這個盤子屬于封資修，一般人認不出來，但是認出來了，就會有麻煩。

　蘇瓷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只又道：“您放心，我也是出來掙錢的，不會對您不利。這個東西，應該對您有不一樣的意義吧。”

　不然不會留著，還想再修補起來。

　當然這個老爺子敢留，也是因為這東西實在不起眼，和普通瓷碗看起來沒差。

　破四舊那一陣，地主老財家的金銀珠寶都被抄了收公了，但像這些瓶瓶罐罐的，一般人不識貨，基本都被砸了當垃圾扔了。

　老爺子盯著蘇瓷的眼睛，覺得無害，好片刻松了神經嘆口氣。

　他慢慢開口說：“祖上留下來的，就這麼一件，想補起來留個念想。”

　蘇瓷自然聽得懂，這東西在這個時代，一文不值就算了，還可能招來麻煩。

　老爺子單純就是想當普通瓷盤修補起來，管它修得好不好，拼出個全貌當個念想。

　但蘇瓷對這些東西有自己的原則，是寶貝就不會隨便糟蹋。

　箱子里現在沒有修復元青花的工和材料，而且跑到縣城串了大半天巷子，現在已經很累了，力力消耗巨大，不適合再修補這麼金貴的東西。

　于是看著老爺子說：“您別著急，明天我帶好東西過來找您，保證把您這盤子修補得漂漂亮亮的。如果用我箱子里的鋦釘隨便補一補，實在是糟蹋了好東西。”

　鋦釘也分很多種，現在箱子里的鋦釘，都是鋦家常碗盆用的，最糙的那一種鐵釘。

　而古董古玩用的鋦釘，那都非常致漂亮，有花釘、素釘、金釘、銀釘、銅釘、豆釘、米釘、砂釘等。

　就算使用鋦瓷手藝修補這個元青花，蘇瓷也想要用最適合它的鋦釘去修。

　總之不管怎麼說，就是一句話——這個瓷盤，今天不適合修。

　老爺子看有自己的堅持和原則，自然不為難，只道：“那就明天吧。”

　說完不是十分放心，又補一句：“我信你，你千萬別給我說出去。”

　蘇瓷點點頭，“您放心，我不做這損人不利己的事。我有這門手藝，自然也是熱這個行當，對古董古玩有不一樣的。這些年被毀了許多東西，我看著都心痛。我比您更希，這些東西能永永遠遠地流傳下去。它們是我們的文化脈，不是嗎？”

　老爺子聽了這些話，在的語氣里聽到了真心與真誠，對蘇瓷徹底放下了戒心。

　他把瓷盤放回柜子里，親自送蘇瓷出門。

　在蘇瓷挑起貨郎的時候，老爺子后知后覺，問蘇瓷：“你是姑娘吧？”

　蘇瓷笑一下，眼睛微微彎起來，“嗯，喊一天，嗓子喊啞了。”

　老爺子也笑一下，面容慈善不已，“明天我在家等你過來。”

　蘇瓷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轉便離開了。

　離開老爺子家，沒有再吆喝。

　最后一單不打算做了，找個僻靜的地方，把貨郎扁擔和頭上的方巾收回空間里。

　方巾雖薄，但悶了大半天，頭上的頭發也差不多全了。

　好在巷子里有風，迎著面吹過去，細汗蒸發，瞬間涼爽了許多。

　蘇瓷深深吐出一口氣，出巷子準備回家。

　走到縣城外面的護城河邊上，在河灘上坐下來，對著湖面吹了半小時風，休息了半小時。

　休息好了，沒有再步行回去。

　上有了點錢，便花了兩分錢買票，坐公共汽車回了福園公社。

　蘇瓷坐在公共汽車上吹風，看了看穿藍制服背挎包的售票員。

　這種藍的制服，算是這個年代時髦的服了，當然最時髦最拉風的，那還得是軍裝。

　蘇瓷此時沒有趕時髦的心思，看看就算了。

　快到公社的時候，就開始琢磨吃的，下了公共汽車以后，就徑直去了福園公社的國營食堂，在里面買了四個蔥油花卷，花了一六分錢。

　拿著花卷從公社走到家，暮便落下來了。

　蘇華榮正在家里做飯，看到蘇瓷回來，頭便問：“今天跑哪去了？”

　蘇瓷簡單回答道：“弄了點吃的。”

　說著從紙包里拿兩個花卷出來，放進蘇華榮燒熱的鍋里餾著。

　剩下的兩個還包起來，然后找地方給藏起來。

　這要是被葉蘇紅和葉蘇芳嗅到了味道，半夜們也得爬起來給吃了，那早飯就沒了。

　今天葉老二和葉安國下工有些晚，到家的時候，丫頭們和葉安軍也回來了。

　于是今晚這頓晚飯，就是一家人在桌子邊，一起吃飯。

　葉安國完全不關心蘇瓷今天去哪了。

　他坐在桌子邊等著吃飯。

　其他人忙和著把飯端上桌，然后在桌邊坐下來。

　剛一坐下，所有人的目就都落在了兩個雪白噴香的花卷上，花卷上還有綠油油的蔥花，香得人直咽口水。

　葉蘇紅和葉蘇芳是家里最饞的，口水不及咽，直接從角流了出來。

　雖然都饞得要死，但也都沒有人上手去拿，因為不敢。

　葉老二看到花卷的時候也愣了一下。

　然后他裝著很淡定，著筷子就往花卷上了過去——他是一家之主，家里出現這種好東西，他不吃誰吃？

　但他的筷子還沒到花卷，就出現兩只手，直接把兩個花卷拿走了。

　葉老二抬起頭來，正上了蘇瓷帶笑的大眼睛。

　蘇瓷眼眸黑亮，啞著嗓音道：“不好意思，這是我的。”

　葉老二：“……”

　他轉頭看向了蘇華榮。

　蘇華榮清一下嗓子，“是小蘇瓷拿回來的。”

　葉老二輕輕吸一口氣，默默把筷子落到了棒子面窩窩頭上。

　夾了黃窩窩頭，在手里咬一口，嚼得咯咯作響。

　蘇瓷說到就做到，連家里的稀飯都不喝。

　就拿著小板凳坐在旁邊，安心地吃的蔥油花卷。手里端著個搪瓷茶缸，里面裝著半杯白開水。

　一邊吃，蔥油花卷的咸香味就往桌上飄。

　于是其他人一邊吃飯，一邊忍不住盯著看，更確切地說，盯著手里的花卷看，看得口水一直生。

　葉蘇芳比葉蘇紅還饞，長這麼大除了吃，其他一概不興趣。

　終于忍不住了，看向蘇華榮說：“媽，我也想吃。”

　松的白面上有油有鹽有蔥花，一定好吃到能把舌頭帶下去！

　結果蘇華榮還沒說話，葉老二一筷子敲在了葉蘇芳的碗邊，沉聲道：“吃你的飯！”

　葉蘇芳被嚇得一跳，連忙埋頭喝稀飯，再也不敢說話了。

　其他人看葉老二有了脾氣，也忙趕埋頭吃飯，一句話都不敢說。

　而葉老二沒事還會看兩眼蘇瓷，被花卷的咸香味折磨著，牽著舌頭扯著胃，氣得肚子要炸！

　蘇瓷吃完手里的花卷，還故意打了個飽嗝，滿足道：“吃撐了。”

　葉老二：“……”

　他大咬一口手里的窩窩頭，更加嚼得咯咯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