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扶穩了沒有?”
“扶穩了。”
“那我跳了啊。”
“跳吧。”
胡同不寬,門外坐了幾個下棋的老頭兒。正是下班的點,自行車的鈴聲回在狹長的空間里,驚得樹上棲息的鳥雀“呼啦啦”飛起來一大片。
張祁和邵雪扶著桌子,桌子上放了把椅子,椅子上站了個人。鄭素年彎著腰看了看高度,長一邁,穩穩地落到地面上。
居委會的阿姨仰著頭在底下看:“行,還是咱們素年畫得好。”
這黑板也不知道是誰給釘得那麼高,每次畫個宣傳畫都得爬上爬下。這次的主題是喜迎奧運,邵雪掰著手指頭算,怎麼算也覺得有點遙遠。
“一迎迎六年。”看著鄭素年畫的那幾個系著紅領巾的小人,“我都上大學了。”
“你當六年短啊,”阿姨使喚完他們就開始轟人了,“一轉眼的事。”
鄭素年剛畫完板報,滿手滿臉都是筆灰。吃晚飯的點,邵雪邊往家里走,邊嘆:“這東西還真是傳啊!你看晉阿姨的本行是古畫臨摹,素年哥就是隨便畫個畫都比別人好看。”
“那也未必,”張祁存心找碴,“你爸還做鐘表修復呢,可是你簡直一電殺手。你說說這些年,我們倆給你修了多弄壞的遙控和鬧鐘?”
鄭素年住了他:“你說話悠著點,小心人家下次不幫你在卷子上簽名了。”
邵雪寫的字,多次給考了低分的張祁在卷子上簽名蒙混過關。鄭素年一語驚醒夢中人,嚇得張祁急忙湊過去給邵雪肩捶背:“哎喲,小雪,我剛是胡說的,我那兒還有一剛發的績單……”
“呸!”邵雪還著他這把柄等著敲詐呢,肩膀一甩,一溜煙進了自己家門。
一條胡同兩面墻,里的屋子延出千家萬戶。邵雪、鄭素年和張祁,生于斯,長于斯。
其實胡同里這個年齡的小孩也不他們仨,只不過正趕上他們的父母都在故宮文保護的那個院子里做修復師。上一輩都是幾十年同事兼鄰居的,他們三個想不也難。
這個故事發生那年,邵雪初二,張祁初三,鄭素年則已是重點中學高一在讀。其實鄭素年和張祁是一年生的,只不過他媽媽晉寧懶得帶孩子,是早一年把他送進了兒園。
晉寧這個人,不是凡人。
鄭素年家離胡同口最近。他走進去的時候,一抬眼便看見自己爸爸鄭津滿頭大汗地從廚房走出來。
“爸,”鄭素年不用想都知道他媽在干嗎呢,“您這又忙著呢?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啊。”
“你閉吧,”鄭津瞪他,“你媽出來吃飯。”
鄭素年在門口拽了塊巾,一邊拍打自己上的筆灰,一邊往臥室走。
打開門,晉寧抱著卷衛生紙,眼睛通紅地轉過臉看他。
他媽長得漂亮,這是同事們公認的。鄭津有時候和自己兒子吹牛皮,回憶起當初他媽剛進修復室的樣子,真是“一樹桃花黯然失,單位里所有適齡男青年全部蠢蠢”。鄭素年也不給自己親爹面子,指著家里一書架的碟問:“那現在怎麼天看這些言皂劇啊?”
那年鄭素年十五歲,每次開家長會老師都要夸:“看你媽,長得那麼漂亮,又留過學,行為舉止那一個落落大方,怪不得把你教得這麼優秀。”
鄭素年臉上在笑,心里想的卻是:我這麼優秀還真全靠自己上進……電視里在放《藍生死》,鄭素年特別見不得一群男哭哭啼啼的慘狀,一指就把屏幕黑了。
“媽,吃飯了。”
晉寧“哦”了一聲,平復了一會兒緒,跟著一表人才卻著實不是自己教育出來的兒子去客廳吃飯。眼淚還沒干凈呢,就拽著鄭津說:“那電視老有重影。”
鄭津和邵雪爸都是在修復室做鐘表復原的,類旁通地會修一切家用電。自家媳婦有指示,鄭津義不容辭:“先吃,吃完了我給你修。”
……
那一邊,邵雪正對著一桌子菜難以下咽。
“媽,真不是我挑您病,”放下筷子,“咱們手藝不好就做點家常的,我跟我爸都能忍,您干嗎非要挑戰自我玩創新呢?”
郁東歌掃了旁邊的邵華一眼,對方立刻表明立場:“我覺著做得還行啊,就你難伺候。”
“一丘之貉。”
“會幾個語就瞎用。”郁東歌抄起筷子敲的頭,“不吃就滾,家里不差你這張。”
邵雪立刻跳起來:“素年哥說他們家今天有排骨,那我去了啊……”
“坐下!”郁東歌柳眉倒豎,“都多大了,還天天黏著人家素年,我有幾個同事直問我這閨是不是已經嫁過去了。”
“素年那孩子好的。”邵華的神經一松懈下來,說話就有點不留神了,“我覺得可以。”
“當著孩子的面胡說八道,飯都堵不上你的。”
眼看著郁東歌要發火,椅子對面的父倆立刻老實下來,坐在椅子上安安穩穩地吃起郁東歌獨創的黑暗料理來。
郁東歌也做文修復,是紡織品修復組的組長,每天上班跟針線過不去。
的耐心全留給了織品文,回了家就變得脾氣火。邵雪沒胃口,吃了點米飯便出去和張祁、素年玩了,留下當媽的在家里長吁短嘆。
“還是小時候好。”郁東歌抱怨道,“抱懷里安安靜靜的,也不天惦記著往外跑。”
“總得長大嘛。三歲看老,打小就不讓人省心,你還指現在老老實實的?”
郁東歌不說話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好像陷了回憶之中。
邵雪出生那天,北京下了一場大雪。得到消息的時候,邵華正坐在鐘表修復室里給一座康熙年間的古鐘除銹。鎏金的鐘飾被歲月斑駁出片片銅綠,他做得太投,甚至沒聽見門外傳來的腳步聲。
晉寧一風雪闖進門,驚得邵華險些丟了銼刀。氣都沒勻,斷斷續續地對邵華說:“邵、邵老師,東歌生了。”
小家伙在郁東歌肚子里待不住,比預產期早出來整整一周。人人都以為這孩子將來必定弱,卻沒想到后來比哪個初生兒都要生龍活虎。滿月的時候,晉寧和鄭津抱著鄭素年去邵華家里看,只見這丫頭眼睛圍著鄭素年滴溜溜地轉,出手抓住他的手指怎麼也不肯松。
“你們家閨喜歡我兒子嘿。”晉寧那年也才二十五六歲,滋滋地向郁東歌顯擺,結果被瓷室的孫祁瑞老師傅白了一眼。
“是個人就喜歡你們家素年,娃娃親都定了五個了。”
鄭津趕忙過來把自家老婆拉走,上轉移話題:“哎,邵老師,取名了嗎?”
“還沒,”邵華初為人父,任何時候都是一副喜悅而茫然的模樣,“我家里沒老人,想讓孫師傅給取個名。”
老頭兒對這種重任顯然興趣盎然:“這不巧了嗎?我來之前還真給你想了一個——你家丫頭生在雪天,就邵雪唄。”
“您這可真夠隨便的。”晉寧忍不住出聲,“我師父可是取的鄭素年,您這回合輸了啊。”
“邵雪好。”一直沒說話的郁東歌忽地開了口。自己兒的臉蛋,滿臉都是初為人母的溫,“雪是好東西,瑞雪兆年。就邵雪吧。”
名字都是有好寓意的。父母心里的雪干凈又清冷,以為自己能養出個春白雪款的大家閨秀來,卻沒想到邵雪的雪不是晚來天雪的雪,而是打雪仗拿雪球往張祁領子里塞的雪。以至于全修復室的職工都知道郁東歌的那句口頭禪:這懷胎十月,生了個冤家出來。
“這就是為人父母啊。”從回憶里出來,郁東歌長嘆一聲,“勞心費力,把冤家養大。”
院子外面一陣喧嘩,邵雪又跟著張祁和鄭素年開始胡鬧了。幾個家長涮著碗筷,偶爾頭出去看一眼自己孩子有沒有折騰得過了界。
他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02.
寒蟬一聲哀鳴,天高云淡,北雁南飛。
張祁盤著坐在椅子上:“我覺得這是個礦泉水瓶子。”
“不像,”鄭素年搖搖頭,“是個手電筒。”
邵雪深吸一口氣,把地上攤開的草稿紙團:“這——是——比薩——斜塔!”
腳下還扔了不廢紙,上面畫的不僅有無法辨別的人文景觀,還有毫無可言的比薩。除此之外,還有張祁絞盡腦猜出來的西紅柿打鹵面。
“那是意大利面!”邵雪徹底崩潰。
是了,意大利。
秋天來臨之際,邵雪們學校組織了一場獨特的運會。奧運的風吹遍了千家萬戶,學生會育部也沒閑著。幾個管事的把這次校級運會的主題設置“小型奧運國家文化展”,一個班負責一個國家,需要在開場的時候舉全班之力展示所負責國家的文化特。
邵雪他們班中了意大利。
班長從班費里撥款上百元購買了一條白長幅和水彩料,讓為宣傳委員的邵雪在上面揮毫潑墨,盡展示熱洋溢的意式風。他說運會的時候,班里同學把長幅舉在頭頂招搖過市,一定能吸引主席臺上評審團的目。
可誰又能想到,為宣傳委員的邵雪是個手殘呢?
“你們班沒人了嗎!選你當宣傳委員。”張祁皺著眉,“唱歌、跳舞、、書法,你有一樣行的嗎?”
邵雪頹廢地癱在椅子上:“我們班做板報就是剪素材往墻上,誰想到真要筆畫呀?而且干這個太累,班里沒人去,他們拱著我上的。”
“那你這水平也上不了臺啊。就說這西紅柿打鹵面——哦,不是,意大利面——唉,可惜了這長幅了。”
邵雪的眼睛轉悠了一圈,最后定在了鄭素年上。
“你看我干嗎?我快期中考了,沒這閑工夫。”
眼看著邵雪喪失斗志地癱在椅子上,張祁和鄭素年換了個眼神。對方像想起什麼似的點了點頭,張祁隨即坐到邵雪邊。
“邵雪,這個事也不是完全沒有轉機。”
“什麼轉機?”邵雪把手邊的草稿紙撕掌大的碎片,“你幫我畫?”
“很接近了。”
“扯,你接著扯!”邵雪瞥他,“你那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小時候你上兒園大班我上小班,你們班老師讓畫一家三口,別人都畫的爸爸媽媽和自己,就你為了逃避畫人只畫了三個圈。老師問起來你還說這就是一家三‘口’,你媽那口還是紅水彩筆畫的說那是口紅……”
“你打住!”張祁被說得有點臊,“我能讓素年幫你畫。”
的眼神狐疑地在兩個男生之間轉了轉。
“素年哥憑什麼聽你的啊?”
“這你別管。”張祁一副“這是爺們兒之間的事”的表,“反正你幫我簽名,他就能幫你畫。”
“簽幾個?”
難得有這麼好的機會,張祁獅子大開口:“四十個。”
“你也太貪了!”邵雪一下跳起來。
也不怪激。張祁他們學校格外喜歡和家長聯合施教,默寫課文、背誦單詞、各科績單,甚至是課堂聽寫,能讓家長過目的絕對要看到回饋。
張祁以前偽造簽名被發現過,現在只要字稍有偏差,班主任就要給他媽韓阿姨打電話。
而邵雪,仿得一手好簽名。
上達周杰倫、蔡依林,下至修復室各位叔叔阿姨。心好了免費送張祁幾個,心不好就要狠狠訛他一筆。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更何況他們倆從小就斗智斗勇。張祁有一半的零花錢孝敬給了邵雪買零食和飲料,趕上績單這種重量級的,還要給買肯德基、麥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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