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燈泡的輕輕閃了一下，明暗替的世界仿佛是靜止的。

淮真沒應，微微垂著頭，長發仍還是沒干的，被窗外夜風吹得翹起一層絨，搭在肩上。

過分寬大的襯衫與沙灘被穿得不倫不類，小小藏在里面，立刻像消失了似的。袖口與管都往上卷了好幾個卷，這才出小半截胳膊與小，像櫥窗里陳列的一截木。胳膊上懸著一只細細的淡紫手鐲，襯得手越發蒼白細瘦到近乎剔。

過皮，仿佛能看到青管里的流。

脆弱的好像兩個指頭在用力一，都能把輕易碎。

八十五磅，就這麼一丁點。

瓶水霧漸漸干。西澤站起來時，淮真陡然聽見一聲短促輕響。

一抬頭，見他里銜著彎折瓶蓋，垂頭對上的視線，將手中酒瓶給。

接過。

他順手走另一瓶，在房間另一頭靠近窗戶的黑皮制沙發上坐下來。

仰頭，結緩緩滾，一瓶啤酒眨眼就告罄。

酒瓶拋進垃圾簍，背對躺在沙發上。兩秒過后，發出一聲突然醒過神來的，無比懊喪喑嗚。

八千三百金，折三萬四千銀元，是北京大學校長胡適十年薪水，能買四輛轎車。

原以為的四百塊，翻了二十翻，他也不知怎麼想的，一口就應了價也不帶眨眼的。要是中文報的記者也見到他正臉，第二天報紙上指不定會出現什麼“富三代奢靡無度，豪擲四輛瑪莎拉買下某難民子為圖一樂”之類的新聞。

現在回過味來，也不知此刻心里是不是罵了一萬遍的what the fuck。

淮真抬頭看了一眼。

突然覺得怪對不起他的，害他替自己破了這麼大費。

從沙發上起來。

還沒張講話，只聽見他背對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又學著的語氣：“‘對不起，抱歉，我一定好好賺錢還給你’……是不是？”

淮真閉了，盯著那個一不的背影，突然覺得很好玩。

欠揍華達口音又自切換回來，“閉，睡覺。”

赤腳穿過半間屋子，將他后呼呼吹著風的窗戶合攏一些。又折返回去，將電燈悉數關上。

躺倒在房間另一頭沙發上，剛準備眠，黑暗里，陡然聽見那人不聲的又是一句：“吃胖一點，好歹讓我覺得有的賺。”

淮真終于忍不住微笑。

資本主義爸爸就是好。

第二天起床時，西澤已經不見了，屋里只有兩個穿白圍的黑人大媽拿著吸塵在滿屋竄。一見淮真醒來，突然迸發出一無名火，彼此對對方講話時的語調都很沖。膀大腰圓，看起來力大無窮且脾氣很壞，覺能輕而易舉單手將淮真拎起來扔出去繞地球飛三周那種。

滿屋子充斥著氣勢洶洶的黑人英語，仿佛打開了b站高能預警的彈幕，彈幕上的字還一個都看不懂。

淮真有點不敢發話。從沙發上起來，剛走出兩步，客廳中間那婦立刻調轉槍口，哇啦哇啦沖講了一鳥語。

膽戰心驚問了句：“Pardon？”

婦倒是愣了一下，用較慢語速又重復了一遍。

“你先別急。西澤先生你等他回來，他帶你一起回家去。”

這一次淮真聽懂了。沖點點頭，表示自己并不出門，只是去一次盥洗室。

黑人士又指指沙發。回頭，發現那里躺著一疊服。

士叉叉腰，“我帶給你的，我兒的，很干凈，跟新的一樣。”

魚白棉布襯衫，格子呢長，一條未拆封的，外帶一條罩杯大過了頭的。

……發育的很好嘛。

淮真沖微笑以示謝。

“鞋在門口，四碼的腳讓我上哪兒去買鞋？只有兒的！”

這鞋看起來是婦積怨的導火索。

說罷，瞥一眼，擺著大翹的部上樓去了。

淮真換好服，順便在盥洗室用清水洗漱了一次，而后立在起居室窗邊醒神。

日頭正在頭頂，風刮的草叢與花圃沙沙作響，偶有三兩轎車緩慢而曲折的駛下花街。

窗戶正對著一棟兩層高的淡黃小樓，在淮真注視下走出一對夫婦，手里拿著一張A4大小機打紙張在門口以及一樓窗戶上，遠遠只看的見大標題：公寓出租。

穿上門口那雙四碼的棕皮革夫鞋，穿過車道與花園，一路小跑到對面樓窗戶下，認真閱讀那張廣告紙。

——倫德大街一百零七號四臥房公寓出租。預約看房來電咨詢415-123-2353，Mr. & Mrs. Lumis.

那名白人人手上還拿著幾張廣告招紙，回頭來，將上下打量一番，抬抬眉，禮貌而疏離的問道：“可以幫你什麼嗎？”

語調輕慢，伴隨著尾音上揚。

淮真沖微笑一下，組織好英文措辭：“你好盧米斯太太，我淮真。能否向你稍稍了解一下公寓出租況，比如，能否參觀，以及，租金是多？”

盧米斯太太立刻噢了一聲，輕松笑道：“不好意思，今天已經有人預約看房。你也可以打電話過來——我想我們大約下周一會有空。”

淮真嗯一聲，反正也不急，“能否給我一張廣告單？”

盧米斯太太這一次很爽快遞給。

接過來，道了聲謝，穿過花圃走回去。

黑人士拎著拖把與水桶走出來，宣泄了一番不滿，明亮的大眼睛盯牢，等進了屋才將門關上。

“有吃的嗎？”問道。看兩似乎忙不過來，又補充道：“我可以自己做。”

婦應了一聲：“廚房里有切片土司。”再沒聲音。

廚房里除開一整柜的啤酒，只有一袋可憐的全麥吐司，一支黃油與一罐果醬，搞不好還是西澤托黑人士來的路上臨時買的。

給面包機上電，叮上兩片吐司。等待時間里，淮真用昨夜拆下來的頭繩，將頭發松松綁了個馬尾，洗洗手，取出脆吐司盛在盤里，等稍稍放涼一些，用刀撇下一小塊黃油均勻涂在一片上，勺了一勺手工草莓果醬抹在另一片上。

兩片合在一塊，一口下去，咔嚓一聲脆響。

同齡黑人略大碼的服穿在上，也還算勻亭。挽了兩次的腳下一雙小腳，在地板上了，不知是地太涼，還是不經意泄了輕松的心。

所有低劣、隆重、陳舊連帶異邦調，在此刻統統都消失了。如今是個尋常，除了發育不良，是個黃種人，英文發音并不太好以外，和他中學學校時候那一些并沒有太多區別。

淮真靠著水池旁的臺子正吃的無匹滿足，并未發現后有人正看著。

“還有鮮牛。”

回頭，看見候在門口多時的西澤。

“不用了。”

“這麼點？”

“已經足夠了……”

“等一下，警察會駕車過來，一起送你回去。”

淮真輕輕應了一聲：“好的。剛才那位士已經告知我了。”

銅制電話鈴鈴響起，他轉去接，淮真洗洗手，將餐沖洗干凈，隨他鉆出廚房。

對面有汽笛響起，探出窗看過去，應該是來預約看公寓的人走了，盧米斯太太一臉堆笑沖汽車擺擺手。

看這架勢，搞不好是了。

正有些沮喪，耳旁冷不丁一句：“喜歡對面公寓？”

這人不知什麼時候掛了電話，神不知鬼不覺立在后，嚇了一跳。

說，“有些好奇，想看看。但是剛才去問對面房東，好像來晚了，預約排到下周一——”

西澤幾乎立馬能想象出對面白人以傲慢的口氣向他數落：黃人隨地大小便，不講衛生，不洗澡，上帶著可怕的傳染病，一個小房子里能二十個這樣的臟東西，蠢蛋才會租給黃人。

他確實不喜歡華人。但是這一類的白人聽起來也不怎麼討人喜歡。

他旋即對淮真說，“你看著。”

淮真跟著他來到電話機前，看他撥通那個號碼，以長島式英文問道：“盧米斯太太？嗯，我姓克勞馥。我在今日報紙上看到你的公寓招租廣告，希能先來看一看。請問什麼時候有空？隨時是指什麼時候，下午四點可以嗎？對，就是四點整，五分鐘后。可以？”

當場揭穿一場鬧劇，西澤手握電話機，沖微笑了一下。

淮真也笑笑。

“好，那麼立刻見。”

掛斷電話，西澤大步下樓，毫沒有要等的意思。

淮真在后面飛快追趕，趕上時，盧米斯太太已滿臉堆笑將門打開，沖這氣質不凡的長島青年出手以示友好。

“你好，我是盧米斯太太，請問你是？”

西澤盯著，郁的俊臉上浮現出教科書式的假笑，旋即往右邊讓了一個位置。淮真挪進那個空位里，出手，將盧米斯太太僵在半空的手握了握，輕聲說，“淮真，我們見過的。”

盧米斯太太笑得尷尬不已：“今早預約結束得很早，我沒有留有你的電話，一旦有人打來電話，都是能隨時過來的……”

說罷側，將他們請進屋里去了。

公寓部構造與想象中相似，不大，但是空間利用得很好，有許多小驚喜：一間擺放了大書桌、搖椅與書架、有著壁爐的大起居室；寬闊的一廚房與餐廳，樓梯下有兩間臥房與一個小小盥洗室，樓上有一間較大臥房，與帶有浴缸的浴室。浴室外天花板可以拉下來一個扶梯，沿著扶梯上去，有一個閣樓，閣樓里面，床、書桌與椅子一應俱全，拉開閣樓窗戶可以清晰俯瞰整個舊金山市景。

租金為九十五金，不包括房屋與城市稅款。

西澤問：“怎麼樣？”

搖搖頭。但凡買不起的貨都不是好貨。

西澤無聊的問了句：“出售嗎？”

“現在立刻買下來，才一萬一千金。”

西澤撇撇，不置可否，推門出去。

房東太太追出去，立在臺上笑著問，“怎麼樣？”

全然被晾在一旁的淮真心想，好家伙，我已經欠了資本主義大佬快一套房了。

從對面公寓出來，天已漸漸沉下來。剛穿過馬路，門口汽笛響了兩聲。

兩人頓下腳步，淮真回頭一看，門口停駐兩輛漆了鷹頭的聯邦警車。右側駕駛室探出個人，喊道，“西澤！”

他應道，“五分鐘。”

說罷，拉著的胳膊把將拽進公寓，將后門關上。

西澤倚靠在側門畔，整個人像座山一樣。

“送你回去時，他們會跟其后，去提醒你法律上的父母，每周，或者每月不定時會上門拜訪一次，以確認你們的親緣關系屬實，同時去威脅一下你那唐人街上不安分鄰居們。”

想起州警察造訪雜貨鋪時對洪萬鈞說：如果聯邦警察上門來，可就沒那麼好糊弄了。

嗯了一聲，強捺下心中不安。

“如果有人問及你和我的關系……你可以隨意講一個你認為最直觀的。”

最直觀的？淮真愣了一下。

大家看起來有目共睹的那種……包養與被包養？

“婦，人，只要你愿意，只要足以讓人相信，都可以。”

“……婦……人……”

他低頭盯著淮真，笑了，“這不愿的表是怎麼回事？”

那神仿佛在說：老子這麼帥，你有什麼好覺得吃虧的？

“人。”淮真小聲說。

“嗯。人。一周，或者兩周，我會來找你……確認一些問題，算是約會，可以嗎？”

“……約會。”天花板。

“很好。都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