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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天步艱難》 第三回 醉驛丞懵懂欺豪奴 憨巡檢任性種禍因

福康安目送竇鼐和馬二侉子出去,這才留心到,方才和兩個員說話間,那丫頭已經把屋子收拾得變了樣兒,七八糟垛得一堆的爛被褥,都疊長條兒折起,齊整碼在地鋪墻角;不知什麼時候,趴跪在地下,將狼藉一地的地鋪的稻草撿得一草節兒俱無,窩似的草鋪都理順了,方方正正蓬蓬松松,讓人一見就想仰臥上去;所有的破鞋爛子,化裝乞丐的服都攏到一起,連燒茶用的劈柴,都碼四方塊兒;茶吊子上掛著打水用的鐵皮桶,已微微泛起魚眼泡兒,旁邊放著的大瓦盆盛著半盆涼水,看樣子是要洗服。那姑娘雙膝跪著添柴架火,見福康安凝眸看自己,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那臃腫碩大的棉袍,站起來垂首而立,嚶嚀低語道:“福四爺,我……不會侍候,您大人大量,包涵……包涵著點……”

“你很會侍候。”福康安點頭微笑,暖洋洋坐在炕上,雙手捧著大碗,溫存地說道,“我在北京,邊的大丫頭就有二十多個,外房使丫頭也有四五十個,卻不及你有眼。方才問了,你羅……羅什麼來著?”

“羅秀英。”那丫頭抿兒一笑。

“這名字太俗了。”

“爹媽給起的,賣到揚州鮑家染房,染房又把我送給高銀臺,漿漿洗洗的,也上不得臺面,胡有個名兒聽招呼罷咧……”

“高銀臺”就是當今戶部侍郎高恒,是乾隆后宮貴妃鈕祜祿氏的嫡親弟弟,兼著侍郎銜,專管天下鹽務。諸般公務差使辦理練達,且是相與友朋周到敦厚,本來如花似錦前程,卻只為**上頭太不檢點,眠花宿柳欠了一屁風流債,和專管銅政的戶部侍郎錢度勾手販銅,賣私鹽。那錢度也是帝心特簡的名宦能吏,人稱“錢鬼子”,理財聚富的能手,刑名錢糧的積年,眼見戶部尚書穩穩非他莫屬,也為的事與高恒狼狽為上下其手,販銅賣鹽又私作買賣。先是被本朝“鐵臉尚書”軍機大臣劉統勛一本參劾,竇鼐又連章彈奏二人行為卑污貪賄不法。乾隆見這兩個心臣子如此辜恩敗德,赫然震怒之下立詔鎖拿待讞,抄家清產鬧得飛狗跳墻。一說是“高銀臺”府里丫頭,福康安頓時心頭雪亮,是高恒壞事,府發賣家奴,被那王老五買得去,中途逃出來,誤打誤撞遇見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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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巢之下無完卵!”福康安打心底里嘆息一聲,說道,“你命好不濟——只是你如今是個什麼主意?你是好人家正經莊戶人兒,只為窮才落得這般境地,我替你思量,要愿意回淮家去,我資助你點銀子,回去安生過日子。不愿回,我瞧你聰明伶俐,跟著我邊侍候,也自另有出息。這要你個愿,不勉強你。”

秀英自賣來賣去,主子換了又換,從沒一個拿自己當人看的。福康安這番話雖溫馨淡適說出,在聽來,竟似春風過崗麗日暖,長長的睫下淚水滾來滾去,再忍不住,已走珠兒般淌落,匍匐了子渾瑟索抖,泣聲說道:“爺……爺這副心田,必定公侯萬代……觀世音菩薩神圣有靈,必定佑護爺康健無災長命百歲!爹娘待我雖好,家里那個樣子,回去仍舊是賣我——”哽咽強忍,還是放了聲悲號,嗚地一聲哭出來。周圍小吉保、鐵頭蛟、小奚奴胡克敬都是心里一,不自主眼眶紅了。福康安心里一酸,眼中滿是淚水,臉變得異常蒼白。隔壁的長隨聽見靜,剛揭開草簾要進來,福康安斷喝一聲:“你出去!誰你了?”轉過臉羅秀英道,“別怕,不是說你。”羅秀英被他這一聲唬得一,已是收淚止悲,叩頭說道:“我愿跟爺當個使丫頭,侍候得不好,做錯了事,打罰都由爺!”

“好,那就是這樣辦了。”福康安道,“我家簪纓世族,滿洲哈拉珠子舊家,阿瑪總理朝綱不理家務,母親是善人,吃齋念佛恤老憐貧,從不作踐下人的。現時你且跟著我,到儀征,見駕回來,船送你北去,到府里就在我書房侍候——這我都能做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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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爺的恩典!這是秀英的福氣,前世修來的果報……”

“秀英這名字不好。”福康安仰著臉想了想,“嗯……你就鸝兒好了,你聲音好聽,黃鸝鳥兒似的,和你的兒也相合。”

“鸝兒!”秀英喜得拍掌合十,“呀——這麼好聽的名兒吶!”磕下頭去,“奴婢鸝兒謝福爺賞這好的名字了!”

福康安無所謂地一擺手命起來,說道:“我已經裝不乞丐了。且是我也真的裝得不倫不類。小胡子——告訴隔壁馮家的,給我換行頭。你到街上走一趟,告訴瓜洲渡驛站,今晚我們過去住。慢著——照著太太屋里小云兒的例給鸝兒買兩裳,天冷,給加件里外發燒的皮坎肩或者風兒比甲什麼的——去吧!”

小胡子喏喏連聲答應著退出。

鐵頭蛟見鸝兒要往盆里泡洗那堆臟服,笑道:“四爺用不著這些了,這種天兒洗了也難得晾曬干了。回頭人散給窮人得了。四爺,我是劉大軍機派來專門接您的,胡家小廝沒份,到驛站說話未必中用,不如我親自去說妥當些兒。”福康安對別人都是頤指氣使,呼來喝去,只這鐵頭蛟也是乾隆賞識的侍衛,明說是劉統勛派來,其實還是皇帝親自授意,因此禮面上帶著三分客氣,聽他說話,點頭笑道:“你不是我家家奴,又奉鈞命,這事隨你。”

鐵頭蛟出去,小吉保笑嘻嘻稟道:“我的爺,您有二十天不洗澡了吧?上一層老泥,刷了糨糊似的,就換了新裳也穿不爽。我把這屋燒得暖烘烘的,現的熱水洗,到驛館舒舒展展歇一夜,明兒咱爺們坐馱轎賞雪景趕路。那才——”他眨著眼搜羅著自己的“學問”想著說個文雅點的詞兒,半晌笑道,“那才‘公瑾當年,小喬嫁人當媳婦兒,雄姿英發!石崩云,驚濤掠岸,卷起千堆雪’!氣氣派派朝見天子,咱當奴才的也臉上鮮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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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去吧,再弄點柴來!”他沒說完,福康安已是哈哈大笑,“你引這詞,氣死蘇東坡,真個唐突英雄辱沒斯文!”笑了一氣,見隔壁長隨頭兒馮家的已進來,滿臉賠笑站在門口,因又道,“老馮,你這帖膏藥我揭不掉了。一路上沒給你沒臉,心里不要怨爺——我裝化子,你畢恭畢敬跟后頭,礙我的事麼!”

“奴才哪敢怨呢?”馮家的笑著就勢兒打千兒請安,起哈腰說道,“主母的命難違——哥兒最知道的,咱府里男丁是軍法治府——爺的秉**才也不敢違拗!太太把府里人想遍了,說馮進喜是個子,最能夾板氣,這就派奴才來了。管家王七跟我說,爺脾氣大,其實最護惜下人,憐貧救弱,是個大英雄子,又是孝子,哪能和我這樣的混賬計較呢?王七還說,‘主子教訓奴才揍奴才,是天經地義的事,越打越有面。奴才而不肯氣,不知其可也?’這都是至理名言……”他滿口柴胡信雌黃,連旁邊站著的鸝兒也掩口葫蘆笑。福康安笑不可遏,連連擺手道:“罷了罷了……都是在我書房外聽讀書,學了一肚子笑死人的‘學問’。滾你的蛋!去雇馱轎,我要洗澡換裳呢。”說著,小吉保已抱著一大抱子柴進來,都是破門框子窗欞子,還有神像木胎骨之類,和鸝兒把火燒旺了,伏侍福康安洗子換服,不及細述。

一時收拾完畢,卻仍不見鐵頭蛟和小胡子歸來。福康安沒耐,臉上便帶了不悅之,由鸝兒給自己束著腰帶,便小吉保:“去問問馮家的,馱轎覓得沒有?不等小胡子他們了!驛站那邊一句話的事,就去得泥牛海似的,連鐵頭蛟都這麼不會辦事!”小鸝兒換一,穿著月白夾棉綾,米小羔皮坎肩套著銀紅子,一頭烏亮的青手理水抿,松松挽了個髻兒,已和逃進廟時的“秀英”不啻天壤云泥之別,跪在地下替福康安平展袍角折痕,像一朵水靈的小喇叭花兒,見福康安焦躁,一邊收拾,口中鶯呢燕語勸說:“爺急什麼呢?這大的雪,驛館掌事的也許鉆沙子吃酒去了,或是正給爺拾掇房子,爺去了就能安頓不是?”端詳著福康安的元明黃滾邊兒檳榔荷包兒,理著上邊的金線纓絡,驚訝地說道,“呀——爺也有這種荷包兒!這只皇上才能用的吔!高銀臺也有一個,平日鎖著不敢戴,逢節大人筵會見客用用就收起的——這手針線活計,只怕我也做不來呢!真真是個稀罕兒!”

“這是皇上賜的。我每年元旦生日,皇上都有賞賜。高恒算什麼?這荷包兒我就十幾個,還有十幾柄如意。”福康安被說得消了氣,笑道,“你還是見識。送你北京家去,賜的件擺著幾屋子呢——你怎麼去了這麼久才回來?”鸝兒聽得抿兒笑,一回頭間,才知道鐵頭蛟回來了,忙替福康安拽拽袍角,站起來后退一步垂手侍立。

“回福爺的話,”鐵頭蛟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臉上青一塊白一塊不是,躬回道,“事沒辦,小胡子惹了事,人家扣起來了!”

“什麼?”福康安上一震,已是然變,“哪個王八蛋,敢是個瘋子!敢扣我的人?!”傅恒是乾隆輦下第一宣力宰輔大臣,帶過兵打過仗,雖是文臣,卻以軍法治府,子弟庭訓耳濡目染,下恩厚威重,家人最怕主子發怒,這一聲怒斥,連隔壁幾個家奴都嚇矮了半頭,悚息屏聲靜聽鐵頭蛟述說過節。

原來瓜洲渡驛站離著五通祠沿瘦西湖北岸驛道走,曲曲彎彎也不過五六里地。小胡子胡克敬日夕在揚州竄,道路稔之極,卻不遵正路,抄道兒翻過一帶蜀崗余脈,只二里許地遠近,下崗就是運河,瓜洲渡驛站就巍巍矗在運河岸邊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

胡克敬一步一,跌跌撞撞挨到驛館廣亮門前,隔門往里看,院里也是雪天雪地,仿佛沒住人似的岑寂無聲,滿天井厚厚的雪上連個腳印也沒有。在大門滴水檐下抖了上的雪,他試探著躡腳兒進門,像一只怕跌進陷阱的野般左右顧盼,沒走幾步,猛聽門房里“汪!”地一聲狗,蹲伏在門西北角一只小牛犢子大的黃狗齜牙咧“唿”地撲了上來,卻是鐵鎖拴住的一只巨獒,撲到半道兒便被拖住了,那畜牲唁唁嗚咽,后爪人立扭著屁著前爪兀自抓撓不休。胡克敬突然著這一嚇,竟仰面跌了個四腳朝天!起尚自臆怔,門房東壁里幾個驛丁一陣哄笑,卻沒有人出門應候。

“我日你媽的!”胡克敬罵道。他是傅府世奴,爺爺隨傅恒父親從軍西征,死在烏蘭布通,爹是相府二管家,他又跟著傅恒正配夫人棠兒的獨子福康安侍候,和小吉保兒一般,是最得用的奴才。福康安金尊玉貴之人,讀了小說稗連環套兒鼓兒詞,忽發奇想要“討飯”一路到南京,主母棠兒管不了兒子,卻嚴命小吉保和小胡子“替爺裝裝幌子”。一路過來,最恨的就是有的人家養狗傷人,看著自家狗咬人還剔牙袖手兒幸災樂禍。他也是自跟著福康安玩刀練箭的,相撲布庫拳腳都能來幾下,此刻不是來“討飯”,是來傳諭主人令旨的,見驛站的人這模樣兒,一肚皮無名火刮雜炎騰而起,且不理會驛丁們噱笑,知道那狗撲不到自己,只不遠不近貓腰兒站著,待它再次撲上未,覷準了,出手如電,一手攥牢一只蹄爪兒,一掰一扳又一頓,那巨獒兩只前爪當即臼兒搭啦垂下,單手提定了它的頂花皮,任由那狗后蹄蹬跳縱送,口中罵道:“你蹦,你蹦!蹦蹦日天麼?”一手隨地抓了一大團雪,乘那狗張便按了進去,接著又是一把搡塞了,一摜便摔到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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