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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天步艱難》 第六回 耿正直臣犯顏批鱗 柔懷親情怡色撫子

乾隆沒有立即說話,似乎還在平息心中不可遏制的憤懣,在殿中緩緩踱步。竇鼐自仕以來,還是頭一次直面晤對,伏在地下,聽著乾隆的青緞涼里皂靴就在頭頂橐橐有聲,“咫尺天”四個字在腦海里劃空而過,心中怦怦急跳沖得頭暈,狠狠在臨清磚地上磕了三下,才捺住了張。

“你彈劾高恒的折子朕已經看過了。”許久,乾隆才開口道,空闊的大殿里,他的聲音有點甕聲甕氣,“朕留中不發,但外間已經傳遍朝野,說什麼話的都有。高恒的案子尚未讞實,有人說你已經晉升西臺史。你怎麼想?”

“臣沒有想過這事。”竇鼐詫異地抬頭看了一眼乾隆,顯然他沒想到乾隆會劈頭就問這個,見乾隆回,忙又低伏叩頭,“高恒賣私鹽,與錢度狼狽為貪墨壞法,臣只是耳聞,未有實據,因此彈劾折子中不敢冒奏。僅據他為國家大臣,在揚州與裴興仁靳文魁等蠅營狗茍,擅自盜賣涸田,嫖狎眷娼,已為國法不容,是以不揣職卑位低,直上九重數其罪惡。外間傳言,頗有指責之詞,云臣越位上奏,希圖沽名邀功僥幸求寵者,且言圣上龍大怒,已將臣革職拿問的,亦是人言嘖嘖,臣以為摘除惡乃是臣子本分,利鈍敗非所應計,雖聞流言,只是一笑置之。”

“這麼明正大麼?”乾隆哼了一聲,哂道,“不愧翰林出,文章是好文章,辭鋒也利如霜鋒。你乃微末小員,彈劾大臣自有制度。既有陳言,為甚的不寫夾片,遞都察院轉呈上奏?”

雖然是挑剔,但乾隆是依制度問話,語氣固是咄咄人,又句句都是誅心之詞,連坐在一邊的紀昀和福康安也聽得不安起來,二人目一對,忙又閃開,低下了頭。卻聽竇鼐頓首回道:“臣在揚州,知道高恒擅自以價發賣涸田七十頃。按價十七兩銀子一畝,實在市價已達近七百兩,懸殊之巨驚心駭目,設如按部就班,轉報北京都察院,再轉奏南京駕行在,深恐木已舟,即使治罪高恒,朝廷庫銀已經虧損,因此不敢誤國,冒昧直天聽天視!其中干犯制度之,自亦有應得之罪,懇請皇上發落。臣自喪父,束發教以來日承母訓,砥節礪德白事君如事父,并不敢以不可問之心沽名邀恩貪圖僥幸,求皇上鑒臣心!”乾隆聽得極是專注,半晌才開口說話,辭氣已不那麼嚴厲:“國家設此制度,為的就是防著小人存了幸進之心,今日你一個條陳,明日他一個彈章,弄得大臣惶惶不安,不能專心料理軍國重務。所以,盡管你言之有據,察之有,此事不得為訓,你亦不得為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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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話說到這份上,竇鼐叩頭謝罪,事也就完了,但他生就的秉,一個“戇”字,叩頭畢,抗聲說道:

“皇上說的固是,但大臣不言,小臣豈得亦不言!上下茍安是為文恬武嬉,恐非國家之福!”

紀昀和福康安同時愕然抬起頭來,眼見乾隆額前云愈聚愈重,鬢邊,紀昀知道他立時就要發作,想下跪勸,但竇鼐的“大臣不言”實連自己也掃了進去,一時竟想不出措詞,張惶間乾隆已是然大怒:

“你!——你這是和君父說話?興小人訐告之風,那是武則天理國之法!”

“回皇上,”竇鼐在此嚴威之下,似乎怯懦了一下,隨即恢復了鎮靜,從容叩頭道,“武周雖然法統不正,然無武則天整頓吏治,恐無大唐開元盛世!”

“你竟敢如此狡辯!”乾隆讀二十四史,竇鼐的話確實鑿鑿有據,但自即位以來,別說竇鼐這樣的撮爾小吏,就是世襲罔替的親王,誰也沒有敢如此當廷放肆頂撞的,他惡狠狠一笑,偏轉話題厲聲道,“文恬武嬉是亡宋弊政,你居然比之當今!”

紀昀從駕多年隨侍在側,乾隆的秉,除了慶復訥親兵敗金川,曾像今日這樣大發雷霆之外,從來臣子犯過,只是言語如刀似劍,訓得人狼狽不堪,發落分都是輕輕一句話,似乎隨口而出。然而要想勸他收回命,費盡心機舌也是枉然。如竇鼐這樣一遞一句毫不容讓和乾隆邦邦頂撞的,還是頭一位,萬一乾隆盛怒之下當廷死竇鼐,史筆如鐵,這“拒諫”二字如何當得?自己這個輔相又是什麼名聲?福康安從來晉見乾隆,都是親溫馨,絮絮款款陳言事,似對子弟呵護有加,更沒見過乾隆惱得這樣面目猙獰,驚得面白如雪呆坐如偶,兩手攥著滿把是汗。福康安大瞪著眼正盯視乾隆。紀昀在旁斷喝一聲:“竇鼐,還不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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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竇鼐雙手據地,哀慟沉痛之不能自,嗄啞著聲音說道,“臣不該說‘文恬武嬉’這四個字,今日大清之盛,漢唐鼎興之時不及我萬一,這確是皇上夙夜勤政孜孜求治圣化所致。但防微杜漸乃哲人所思,以天朝雄兵十余萬,兩敗金川,如果不是武將辜恩溺職,何能至此地步?以盧焯封疆大吏,婪索賄銀,高恒國家勛戚,貪贓荒,州府縣令借皇上南巡之名,以迎駕為由強行攤派民間‘樂輸’錢糧,從中豪奪巧取飽其私囊;圓明園工程浩大,耗資巨億,雖銀兩由**支出,但各地采辦用料,員上下其手漁利膏,終歸還是從小民上著落……武臣如是,文如是,難道不該警惕?”

“朕真還不能小看你。”乾隆一臉譏諷,哂道,“修圓明園的詔書你沒讀過?是為了朕游玩用的?——對這件事你不贊同?”

“如今萬國來朝,央央中華禮儀觀瞻,臣不是不贊同,臣所建言,是因為城狐社鼠借修園貪奪庫銀,傷國家元氣!”

“你還不贊同朕南巡?”

“南巡亦是國家景運。但行宮修造過多,各員事上爭勝邀恩,事下剝削小民,殊失我皇上民如傷之仁德至意!”竇鼐連連叩頭,“即如這儀征之行,有何必要?數十萬銀兩修此行宮,巡幸一過棄置荒蕪,豈是皇上養衛呵護百姓的本意?”

素來伶牙俐齒的乾隆像是正走路間遇到一堵繞不過去的墻,推不倒也翻不過去橫在中間。他自謂詩詞能琴書繪畫,通曉經史,遇有與臣下辯論學問,三言兩語便使對手誠惶誠恐五投地價拱手認輸,此刻突然間意識到,那都是假的,別人或自己或怕自己或有求于自己,不過是憑了這個至尊無上的權柄,臣下容讓自己,哄自己而已!平常顧盼自雄的自尊,被人用針刺了一下,立刻流出來,乾隆驀地又生出一莫名的嫉妒和憤怒,還連帶著對竇鼐膽識才學的賞識,一齊混在心中翻騰。他死死盯著一伏在地下的竇鼐,良久才道:“孔子立論以孝為本,朕亦是以孝道倡治天下!儀征三株老槐合抱迎春,當朕南巡之際盛開怒放,順承太后老佛爺慈意,順道觀賞以悅母親之心,有什麼不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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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竇沒想到頃刻之間,面前這個天子心里折騰了這許多念頭,仍只一味戇倔,叩了頭答道,“樹上生樹或是天工或為人工,臣奉差云貴,老林中見過千奇百怪的不知多本不稀罕!三株老槐抱生迎春,臣以為不過是花工伎倆,知道皇上以孝養治天下,以為迎合之計。此地從儀征向北尚有數十里,驛道亭站,駐蹕關防,車轎橋梁道路支應,僅為此虛造祥瑞,臣以為淮揚吳越勝景天然隨覽瞻都強過儀征十倍。太后老佛爺慈心民天下皆知,若知此,必定悲憫元元,懿命直抵揚州!”

他如此有問必答,諤諤而言絕不容讓,不服輸不認罪,乾隆早氣得臉慘白,指著殿門口大聲道:“叉出去!”他手指抖,心旌搖咬著牙道,“發往,發往……”口吃著竟說不出發往何地。紀昀和福康安早已背若芒刺,此刻再也坐不住,撲通一聲長跪在地。紀昀焦黃著臉,囁嚅著剛說了句:“皇上暫息雷霆之怒……”乾隆卻已變了“發往刑部”的主意,“發往劉統勛聽候教訓——你既說是假造祥瑞,明日隨駕當面驗證,證出是你胡說八道,朕將你——罰俸三年!”

紀昀和福康安原料是將這倔書生“發往”烏里雅蘇臺或是黑龍江去給披甲人為奴。天子如此震怒,這已經是極輕的分了,聽聽僅是“罰俸三年”,都不愕然:竇鼐只是個六品,年俸不足七十兩銀子,三年也就二百兩,不夠馬二侉子請一頓客的飯錢!兩人面面相覷,看乾隆時仍是一臉怒容,竇鼐也不詫異,仰面看了乾隆一眼,叩頭稱是,起卻步退出。

乾隆隔玻璃凝著踽踽遠去的竇鼐,一手背后,一手托腮似乎在沉思什麼。他不說話,紀昀和福康安自也不敢言語,一時大殿里靜極了,只聽得殿角罘罳外的鐵馬在風中單調的叮當撞聲。

“沒想今日連看見了兩個癡子。”良久,乾隆忽然莞爾一笑,“一個葉天士,是醫癡;一個竇鼐,書癡——醫癡也還罷了;書癡,如今是愈來愈了。”

紀昀一向是以書癡自命的,他自孩提即嗜書如命,四歲之后不待父母督命,每日晚間目不離書手不釋管,經史子集無不窮覽,自謂書出自天,即如今做到軍機大臣,百務叢繁料理畢,夜間讀書三更不輟。這些,乾隆都是知道的,卻從沒有給他這樣一個考語,竇鼐一個后生子一刻晤對嘵嘵頂撞,居然被乾隆目為“書癡”!紀昀心里泛上一莫名的妒意,酸酸的,不覺臉就紅了,正思量著測探乾隆這話的深意,邊的福康安說道:“那——皇上就有兩個書癡了,紀昀也算得一個呢!”

“你們起來吧。”乾隆慈地盯了一眼福康安,回返炕盤膝坐了,問道,“紀昀,你算不算一位書癡呢?”

此時此刻,“書癡”二字褒貶相摻,殊難判斷孰輕孰重,紀昀老經世故機警過人的人,立時已有了主意:無論如何,自貶為上,因賠笑道:“臣算不得書癡,只能說是個書中蠹魚,是書蠹。”

“書蠹也是好的。”乾隆破一笑,“如今蠹、祿蠹、錢蠹俯拾皆是——就是竇鼐說的,城狐社鼠,‘國蠹’就是了!古今忠臣烈士,大抵都是書癡,如文天祥、史可法輩,屈原輩,余闕輩,還有我朝的郭琇、唐賁、孫嘉淦、史貽直,這樣的人麟角,十分難得的。”福康安低頭想了想,詫異地問道:“既是這樣,皇上方才怎麼還給他分?奴才覲見天不知多次,從沒見皇上發這麼大火的!”乾隆嘆道:“你不經事,畢竟稚了。傅恒在家管教你,無論心服心不服,你那樣諤諤頂撞,難道不責罰你?”

二人頓時都大悟過來,乾隆不是“包容”竇鼐,顯擺天威不測的帝王度量,其實心里很重這個當朝“孫嘉淦”的。紀昀因嘆道:“這是萬歲爺鑒燭照。竇鼐雖然忠直,但當今圣明在上,這樣戇愚,臣以為已經跡近無禮。譬如璞玉得遇良工琢磨而后方能。”

“記名存檔吧。”乾隆喃喃說道,似乎在咀嚼著什麼品味,“人和石頭璞玉終歸有別。譬如錢度、高恒,還有前頭的訥親,哪個人朕沒有琢磨過?依舊變壞了。人是會變的——從子上說,秉氣不端不正,秉也不是不可更移。張廷玉,朕自見他端凝斂風骨是愷悌君子,一言一一視一聽惟恐非禮——就像一株樹,初看都是亭亭秀立,待到后來什麼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形狀沒有呢?張廷玉也就這樣,眼見是四十年勤慎公能的太平宰相,看去這樹似乎沒有病兒了,到老卻長出個怪瘤、怪疤,之令人生厭!朕來南京,他幾次請見,不但故態復萌,且是變本加厲,鬧配、索賜詩、要封蔭,人還好好活著,連死后的謚號也想知道,細思起來,朕竟不知拿他如何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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