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弘晝紀昀范時捷三個人平明起,沿江北驛道奔波一日便回了揚州。因紀范二人不慣乘馬,都騎弘晝王府護衛的坐騎——那都是口北雜的走騾,騎上又快又穩。驛道右臨長江左倚江淮平原,浩浩渺渺孤帆遠影,而或青郁連綿落花似錦,也都無心觀賞留連,只一路催騎躦行。只在六合鎮東一家小鋪子里打尖吃飯,吃完就上路。待揚州城,到瓜洲渡繞過去北邊阜崗,至高橋行宮儀門外,踏著下馬石下地,紀昀和范時捷才覺得下酸疼,腳都木了。弘晝三人站在下馬石旁的合歡樹下愣一會神,看太時,才是酉正時牌上下。紀昀以手加額,笑道:“早發白帝暮至江陵,原來不但揚子三峽能,陸上也能!”范時捷道:“我從來沒有一天走過這麼多路。只覺得這會子江河草樹還在往后退——一路想著天山供需,就到揚州了!五爺,這騾子能不能賞了老范?”“賞你就賞你!”弘晝笑道,“我還有幾匹呢!班滾送我的汗馬,配山東草驢下的崽兒。它就這麼能走道兒!如今一匹汗馬,上萬的銀子也弄不到。我府里兩匹種馬,出的汗真是殷紅鮮亮的汗,到第三代就不了,淡胭脂似的——不過比蒙古馬還略好點。跟我的親兵長隨都騎的這種。”因見卜義從儀門里搖擺著出來,向遠遠站著的王保兒手背兒彈彈吩咐道,“你們回驛站去,連這三匹都牽著遛遛——我們這就要進了。”
“奴才卜義給五爺、兩位大人請安了!”卜義站在一邊,待弘晝說完話,打千兒行禮,賠笑起說道,“皇上今兒一大早就陪太后去了虹橋,這會子還沒回來。南京離著這四百多里,估著你們明兒才能回來的。這行宮外頭侍衛房兒都空著,爺們先歇歇。主子爺回來一定也乏了。要呢,奴才來傳,要不——”
“不了你當然不能傳!”弘晝笑著一口打斷他話頭,“你這殺才真個饒舌,怪不的升不了總管太監!——帶我們去!”
卜義扯著公鴨嗓兒長長答應一聲:“是——,千歲爺多關照著奴才些兒,奴才就用不盡了的……”諛笑著三步一回頭帶他們三人進了儀門。里邊第二重門左側一排房五六間,都是仿紫城乾清門外侍衛房的式樣,都依地勢和宮墻平行面朝東南,弘晝見一大群員在東北角房里,有幾個認得的是戶部員,便對范時捷笑道:“這些家伙們可真能鉆刺,知道你要當戶部尚書,借著出差的幾千里趕來。明說是請示差事,其實全為了結你這新貴人——你去和他們見見吧,別一上任就讓人說你架子大。我和老紀西頭房子里歇歇。”范時捷已和幾個人對了目,勢不能不見面,暗自了一口氣,哈哈笑著走了過去。這邊卜義頭前帶著,又是開門又是點燈,倒洗腳水沏茶,待腳洗好,一人一方熱巾已遞了上來,茶不熱不涼也正好喝。
“好猴崽兒會侍候!”弘晝從懷里抓一大把金瓜子兒笑著遞給他,“我瞧著你比王八恥會侍候,怎麼就比不上他得用呢?拿著——你也不容易……”卜義忙雙手捧了,臉笑一堆花,揣了懷里又打千兒謝賞,說道:“王八恥比奴才有能耐!他會——”他用手指兒勾勾,“釣魚掛鉤兒!這就對了那拉貴主兒的脾胃。嘻嘻……皇上其實也滿重奴才的,不過皇上講究祖宗家法,像奴才這號兒人不能放縱了,嘻嘻……奴才是個沒用的人,全憑主子抬舉著了。”“算了吧你!”弘晝笑道“太監把式我還知道些兒。茶房里、廚房得罪了你,你就敢往茶里膳里丟點鹽什麼的,主子發脾氣揍他們。上回濟度見我,那麼個大胖子,又是熱天兒,腰躬得大蝦似的,站不直子。我看他坐在那也那麼個樣兒,問他‘你是肚子疼麼?’濟度是個直腸子,說了實話,說在我花廳里等見喝茶,興是里頭放了**,底下這家伙得鐵子似的。直起腰把袍子這里頂起老高什麼模樣?——還不是他沒送門包兒,太監們治他!——后來我把管花廳的太監每人臭揍八十板,就再沒這事了。”
紀昀起先盤坐到木榻上攤紙要寫信,聽得也直發笑,擱下筆道:“這麼說我也得防著!這茶里有沒有弄手腳?”“那得分人,看人下菜碟兒!”卜義見硯里墨不多,忙過來對水磨墨,霍霍磨聲中說道,“往主子菜里擱鹽的事是有的,那是專為侍候膳的太監才能做手腳。膳他得先嘗。幾道兒人都嘗過才能到主子跟前,還有監膳的,作手腳不容易的。放**的事也有,除非有私仇才敢。雍正爺手里蔡明明就往孫嘉淦茶里放過——他爹是孫大人殺的——查出來,雍正爺原是要用籠蒸了他,倒是孫大人說,說他是為父報仇,孝子!殺了也就了事兒。太監是小人,我們一進宮這是頭一條宮訓。乾隆爺在這上頭從不饒人,我們不敢犯這個諱。小來小去的,比如哪個大人送了包兒,主子喜歡時候兒再說見,各宮里地下金磚都遍了,哪塊磕頭響,帶到那塊他跪,頭一磕咚咚響,主子聽著他心誠。有的人見太監黑著個臉,沒丁點兒照應,就帶他到地下墊得瓷實兒跪。他就是頭磕爛,也不得那個‘咚咚’聲兒。不定就惹主子惱了他——外頭如今說竇大人名聲兒大,他就吃過這個虧……”紀昀在旁聽著,饒是他飽覽眾書學富五車,竟是聞所未聞,不由嘆道:“君子可欺以方,小人可畏。鬼蜮伎倆匪夷所思,真真令人可嘆——你方才說釣魚,釣魚有什麼大學問在里頭?”
“這個自有不傳方兒,小人不知道。”卜義一點也不敢沿這題目說話,只嘻口兒一笑,“比如您寫文章,那是天下第一,小人就是想炸了腦袋,能寫出來麼?您教我,我就能學會?”放下墨錠兒便笑著告辭,到門口又折回來,對弘晝笑道:“主子爺這幾日忙,氣不好。王爺和大人答對說話留著點神——”他還要說,弘晝擺手道:“滾你的蛋忙你正經的去吧!——我省得!”
屋里只剩了弘晝和紀昀。眼看著屋外一片蒼冥之愈來愈重,兩個人仿佛都有心事,一時不知話題從何說起。只聽遠隔兩間房那邊人聲嗡嚶,還在議論什麼,傳來,反而更增靜謐之。
“曉嵐,”弘晝見紀昀濡墨援筆又要寫,半仰在榻上問道:“聽說你要和見曾結親家了?你兒才十四歲嘛,這麼早急什麼?我還預備著給你當個紅,誰想讓莊友恭先搶了一步!”紀昀笑道:“兒姻緣天定之數,那是再不待假的。當年我未仕之前壯游天下,盧見曾老當時任兩淮鹽運使,曾在虹橋大集名流文士會文。我當時還不到二十歲,僥幸得了個榜首。當時風雅儒冠都是江南秀士,集四言七律七千余首,編了一部三百多卷的詩集呢!”他仰臉看著天棚,似悲似喜地追溯著當年的繁華盛景,喃喃說道,“當時盧老已是江南眾所歸的文壇耆老,《雅雨堂》、《金石三例》、《出塞集》都是他寫的……領榜筵上指著我嘆息,說:‘我要有個小兒給他多好!’……那時我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頭秀才,大聲回說,‘你要將來有個小孫,配給我的兒子多好!’——這次來江南,他早已致仕在家,莊友恭去看他,居然舊話重提,說他有個小孫子盧蔭文,今年已經進學。我的二兒韻華十三歲,也打聽得清爽。莊友恭作保山,講大丈夫言出如山,二十年定就的親家乃是天作之合,違天不祥什麼的跟我說一大堆。莊友恭已經票擬云貴總督,也不好敗了他的興頭。因此就下聘了這頭親事……”他苦笑了一下,沒再接著說。弘晝聽了點頭,嘆道:“這是天定之數,非人力可為啊!——盧家不錯,是風雅人家,不過畢竟三代鹽務上頭走。盧蔭文我不知道是他哪房孫子。盧從孔現就是福建鹽運使,你保得和高恒的案子有沒有狗扯連蛋的事兒?覆巢之下無完卵,我替你一把汗呢!”
紀昀打火又煙,半晌,一笑道:“無礙的,天下鹽哪有個不虧空的?盧蔭文的父親盧清孔走的進士門,是莊友恭的門生,為人很正派的——現在高恒司沒結,就是結了有牽連,也沒個退婚的道理——那我不戲上那一號什麼鳥員外了?宦海沉浮,哪有長盛不衰的位?就是王爺也一樣,您想過沒有?”
“嗬——唔?”
“爺在四牌樓吃飯,老板說話不恭敬,您把家養的一窩子狗都帶進去占桌子吃飯。有沒有的事?”
“有的,他罵我!說我不如狗!”
“您是微服嘛,白龍魚服為人所欺,怪您自己。”
“我給足了飯錢!”
“所以這只能荒唐,”紀昀一笑,“您是王爺,要是尋常人,這罪過!——不錯,貧婆子一碗豆腐腦兒您吃得高興,能出十兩黃金;扮討吃的和化子們一道兒曬太閑嘮嗑兒;這也都沒什麼。九額駙給您送壽禮,讓人家蹲門兒吃飯——什麼額駙?就是戲上唱的駙馬呀!——這事兒有沒有呢?”
“!——都是有的!我就瞧不上他眼兒搖尾的樣兒!”
“還有,你家的綱紀,自以為管得嚴。”紀昀不不慢著煙微笑道,“十幾個丫頭都得一不掛,你拿筆在們上畫畫兒,花里胡哨跳舞給你看——可是有的?”
弘晝一愣,沒有言聲,歪著頭想了半日,手指兒點著額角,再想不出誰把這種家事也泄出去,咧一笑道:“張敞給人畫眉,有人告到皇帝那兒,張敞說:‘閨房之私,有甚于畫眉者!’”紀昀笑問:“隨赫德呢?——這會子他們在做什麼?”弘晝一聽就笑起來:“這都是些廝殺漢,萬里迢迢歸來,回去還要為朝廷守邊,找幾個**給他們出出火算什麼鳥事?——你說這都不算大事。”紀昀道:“放到一就不是小事。如今頹風糜爛,場混濁,下頭地土兼并貧富兩極。廣西王田兒,湖南蔡振祖,江西馬躍可,山東齊二寡婦,幾揭竿子拉山頭,的幾十個人,多的上千,殺劫庫吃大戶,有的地方佃戶抗租,也在鼓膿包兒,在鬧什麼天理會、天地會、哥老會。金川的事還沒下來,天山的事又要料理,邊塞的事還顧不著,地里又有這麼多麻煩。劉統勛你去看看,瘦蘆柴棒兒了,天天一副黑臉皺眉像兒。主上原說到江南,也有個游幸娛的意思,這麼糟心的,還要在太后跟前賠笑臉兒——王爺這些事他聽著,歡喜不歡喜呢?”弘晝還要說話,卜義忙忙進來,稟了聲:“皇上回鑾了,爺大人們請接一接!”匆匆就迎了出去。
弘晝和紀昀忙都出屋,隔房的范時捷一群人也都已經出來。滿天寒星下遙遙一隊燈籠,一的明黃,長龍似的漸次近來。行宮正門由***指揮著打開了,便見王八恥頭一個前頭挑著個大宮燈昂首軒步進來,幾十盞導引的西瓜燈立刻徐徐涌。弘晝領頭在前,紀昀范時捷略側后,一群到行宮覲見述職的文武員也有二十多個的樣子,打下馬蹄袖匍匐在地,弘晝領頭叩頭呼道:“皇上萬歲,萬萬歲!”
范時捷眼看時,一大片煌煌燈燭影里,一輛革輅輦車駛進正門,卜禮手執長鞭“啪”地一甩,那輅輦應聲而停。車上微微輕響的九只游環和鈴也頓時寂然。按清制,皇帝輦車分為五等,為玉、金、象、木、革五輅。革輅是最低等位,只供平時出使用。此時燈下看去,車座長可丈六,橫有八尺余,兩架轅套著馬,車座四周有環形紅欄四圍,角上各站一名太監。中間一座方亭模樣的轎亭,圓頂方軫,高約一丈。四周是鑲玻璃泥銀鑲銜的明黃皮革,都可以四面開闔,寶石垂絡白緞垂檐,車廂車板,全用沉香木雕花云龍板塊嵌對,暗中燈下矗著,金翠碧紫錯,輝煌耀目不可視。眾人發怔間,四個小太監抬著明黃墊小梯座飛也似過來按在車軫側,便見卜信挑起白緞簾出來,手挑著立在一側,人們眼一亮,便見乾隆從里邊出來,本來低伏著的頭又向下伏了伏,只憑著覺,乾隆已經扶輦欄下輿,腳步橐橐走近來。弘晝頭也不抬,說道:“臣弟給皇上請安!”
“我一腳油門就能到關島你信不!”別人開飛機費油,李戰開飛機費發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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