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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天步艱難》 第二十三回 少將軍俄頃擒渠魁 老官蠹巧機兩逢源

“喳!”

那炮手答應一聲,晃火折子便燃炮捻兒,坡頂風大,幾次才點燃了。只聽“轟”的一聲巨響,炮口一串火夾著鉛彈直噴出去,竟是準頭極佳,胡家大院正房中彈!房頂被掀起半邊,卻沒有起火,紫靄一樣灰蒙蒙的塵霧泛起老高。福康安興得大一聲:“好!——再裝藥轟它!”話未說完,又見東西北方向的軍一齊點亮了火把。劉墉登高瞭,半環形的一座火林向蔡營緩緩去,足有五六千火把模樣,麻麻繁繁點點往復錯雜,號角鼙鼓之聲此呼彼應,聲勢異常浩大。正想問福康安,“轟”地第二炮又響。這一炮裝藥太足,直如平地一個暴雷,炮后坐力蹬得土坡地震般簌簌抖,胡家大院的柴垛都燃著了,坍塌的院墻里只見人影幢幢,吆喝著什麼,提著刀竄。

此刻莊中已經大,篩鑼的大概也扔掉家伙跑了。飛狗跳中,大人小孩哭嘈雜嚷,星下依稀能見人影從莊中逃出躲避。有一個人慌里慌張,竟似喝醉了酒,居然逃到南邊,剛過坎便被兩個衙役就窩兒按住,有人高興地大,“的,還帶著刀!不知道值多銀子?!”劉墉看看兀立不的福康安,問道:“要不要帶過來審問?”

“不要!”福康安喝令,“裝藥準備放炮——火把點起。葛逢春喊話,蔡營良民一律到麥場擺隊集合,里正甲長出來答應!”想想,又補了一句,“只許點兩支火把,有逃過來的賊就照方才那樣給我拿下!”

兩支火把燃起來了,澆足了油,燒得噼作響,煞是明亮。葛逢春穿五蟒四爪袍,套著補服,素金頂頂戴立在中間,衙役們手卷喇叭筒齊聲大:“蔡營的人聽縣太爺訓示!”連著喊了幾聲,蔡營方向由南及北漸次安靜下來,黑黝黝的一片岑寂,只是犬吠之聲仍自遙遙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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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老鄉親們——軍七千人馬已經包圍了蔡營,你們驚了!”葛逢春憋足了中氣,不疾不徐喊道,“住在胡家大院,還有散居民舍的那些外來人,是朝廷嚴旨捕拿的巨寇大盜,欽命要犯蔡七一伙!你們看,四面軍合擊,蔡營圍得鐵桶一樣,賊人是一個也逃不的!現在大軍馬上要進村搜剿,為防誤傷良民,所有原籍蔡營的人,統統到西場集合,暫居蔡營的,無論注過戶籍沒有,統統到東場集合,以便甄別索緝。你們的村長留下維持秩序,里正立刻過來隨同進營!”衙役們跟著呼唱道:“蔡德明留下,蔡德昌過來——聽見了沒有——回話!”

對面營里似乎七八舌議論一陣,便聽吆呼:“德昌——德昌——你——你在哪里!”“你他媽的躲哪去了?”“德昌叔——”“小昌子……”喊一氣,有個嗓門特大的吼道:“我是德明!——德昌你個狗娘養的躲哪了?”

“我已經過來了!”突然近在邊有人大喊道,“我就在縣太爺邊!”

這一嗓子吼得連福康安都嚇了一跳。黃富揚一愣,才曉得是方才衙役們擒住的那一位,不又好氣又好笑,幾步過去,將綁得米粽似的蔡德昌提過來,割斷了繩子“啪”地就是一記耳:“我你姥姥的!怎麼早不言聲?”葛逢春怒喝一聲:“王八蛋,村里有事,你打頭先跑!”

“我……”火把下蔡德昌伏地叩頭,滿都是灰土草節兒,結結道:“我懵了……以為是強人劫營子,我出來奔棗莊報信兒……”

“沒功夫給你扯淡!”福康安喝道,“你回營去,照葛縣令指令辦事,那個什麼德明過來!聽著——”他咬著牙格格笑道,“一頓飯時辰你要把人集合起來,集不起來,我就洗了這個村子!”照蔡德昌屁一腳,“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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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德昌連滾帶爬返回了蔡營。一時便聞對面大鑼又篩起,喊葛逢春的指令。“有不遵令的……格殺勿論,犬不留啰……”村里又復嘈雜。一時又見蔡德明過來。劉墉和福康安詳細詢問,知道蔡七一群人和艷春樓的人們都在營里,才放下心來。福康安吁了一口氣,覺得脊背森涼,原也是出了一汗,若是營里無賊,這個禍就闖得大了!

約莫多半頓飯辰,篩鑼聲停了,東場西場都點起篝火,接著便聽蔡德昌上氣不接下氣喊著跑過來,“爺們……都照吩咐辦了。”

“一群烏合之眾!”福康安笑道,口氣里略略帶點掃興,“大炮,真是好件——兩炮轟出去,他們就散了!”頓了一下,又道,“這里留五十個人,至點三百支火把守護,有單獨逃出來的,見一個拿一個。放三枝起火……綠的,告知旗營原地待命,這一百五十人跟我們進營搜索,只管滿村吆喝,讓他們聚不團兒,等到天明大軍進營里外搜捕!唉……這仗打得沒味兒……”

…………

搜捕幾乎沒有到一點抵抗,福康安這一仗打得真是異樣干凈利落。蔡七和這子山東土匪都毫無野戰經驗,且又人心不齊,逃進蔡營這三不管地面原是躲避“乾隆爺回鑾”的權宜之計,大炮一轟,全都發蒙了,多數的逃到野外鉆樹叢子爬垅,有的找空房子鉆碾盤有的混進“良民”堆里裝客商,只有兩個土匪劫持了村北一戶人家踞房堅守,喊了兩句“投降不死,不降點天燈”,也就伏首就擒。混人堆兒的不住那些指認。倒是搜捕蔡七,頗費了點事兒,他躲進一口報廢了的煤井里,傷了兩個衙役。衙役們有辦法,架上柴充上辣椒胡椒點著了,用風斗足足鼓了一個時辰,拖出來已經是半死了。福康安一聽捉到蔡七,拉了劉墉便走:“葛逢春在這料理。所有人犯串串兒在棗莊示眾。——富揚、人子,咱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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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四人解驂乘騾返回棗莊,恰是辰正時牌。此時闔鎮商賈百姓早已轟,萬頭攢聚在鎮北翹首北,將鎮口得水泄不通。濟寧府知府葛孝化率同知、教諭,縣縣丞、訓導通夜不息快馬趕來,還有駐縣綠營管帶,把總等幾個武,都是袍靴帽鮮明迎在道口,棗莊縉紳富豪梁氏崔氏宋氏為首,已在鎮口搭起彩棚,香花醴酒鼓樂吹打,比賽社火還要熱鬧了十倍。眼見他四人由二十幾個衙役簇擁著遠遠過來,彩棚里有人高一聲,“欽差大人得勝歸駕,燃炮啰!”頓時,十掛萬響竹齊鳴,竟似猛雨般響一片。縣丞指揮著衙役拼命推漸漸合攏的人胡同,忙得滿頰熱汗。劉墉在騾上遙看如此風,忙勒韁退后讓福康安居前。福康安笑道:“你是正我為輔嘛。別那麼小樣兒。往前些,我稍后,并轡齊軀!”劉墉這才稍稍向前,仍是和福康安錯后一步“并轡”徐行。此時葛逢春率眾衙役押著近二百土匪俘虜也遠遠出現在地平線上。衙役們一個個神抖擻,威風凜凜提刀夾行監行,土匪們繩捆索綁鐵鎖鋃鐺串串兒蹣跚易行。蔡七半暈半醒戴著柞木枷,項亡命旗歪在騾車里,顛簸著逶迤漸近。人們越發鼓噪涌,不知誰高聲喊道:“好——乾隆老佛爺萬歲!萬萬歲!”頓時響起一片此伏彼起參差不齊的呼應聲……

須臾鞭炮聲止,鼓吹細樂聲中劉福二人緩緩下騎。葛孝化率一眾員打袖袍跪叩下去,眾縉紳也都跪下,不知不覺間,上萬的人安靜下來,竟也都長跪在地。葛孝化為首說道:“卑職等恭迎二位欽差,給福大人劉大人請安!恭賀二位大人全勝凱旋!”

“媽的個蛋!”福康安扔了鞭子,笑道,“真不知道你們這些混賬是干什麼吃的!”也不理會這群,上前挽起縉紳里跪在前頭的一位老者,一臉孩子氣笑道,“老人家請起!我們年輕,不敢當這個禮!”又向跪著的百姓團團抱揖,含笑說道,“父老鄉親們請起!請起……”劉墉見他這般做派,心里也自佩服,轉含笑對員們道:“諸位大人也請起!待會回衙我和福大人自然要接見諸位的。葛大人要預備著接人犯,騰房子關押囚,都是你的差使。蔡七一犯要特嚴關,檻車解送刑部,出不得半點差錯的……”福康安卻只顧和縉紳們拉話寒暄:“不才有何德能?這是上仰萬歲爺如天洪福,下賴軍民一同心共壯舉!蔡七一眾逆匪一網打盡而我軍幾乎一無傷亡……你們的賀酒一定喝的。請衙門里見。”和眾人拍肩拉手的就親近到十分。

當下眾人呼擁返回征稅所衙門大院,就議事廳外擺了四十桌大筵,文武員和紳士挨挨滿堂,有功衙役集集一院,也沒有什麼異樣的水陸珍肴,只是鼎烹豬羊樽開泥封只胡吃海喝。觥籌錯間,人們目有視必視福康安劉墉,口有言必言福康安劉墉。福康安對眾員不大兜搭,親自給衙役們頒發賞銀,桌勸酒,大說大笑議論夜來一戰。劉墉怕冷落了這群地方,略與眾人周旋,徑自坐了廳東員席面,邊吃邊詢問地方錢糧治安風俗民拉長說短。

一時福康安回來,已是微帶醺。他雖只有十六歲,卻已是頎正立,穿一天青夾袍套著玫瑰紫圖魯背心,星眸顧盼間神彩照人,在滿屋綺羅袍褂翎頂輝煌間更顯得鶴立群,在廳心立定了,左手舉杯,右手一辮梢,說道:“諸位!”

廳里廳外一片聲吆五喝六嗡嗡嚶嚶之聲立時雅靜下來。

“這次平原地剿匪,全軍全勝而歸,匪寇無一網。現在是喜慶日子,我們高興!”福康安還是頭一回在這種場合講話,開始有點把握不住,說得略帶慌忙。他很快想起父親的話:當眾陳說訓示,要眼空無,只當對石頭說話。略一定神,語氣便變得流暢舒緩毫不滯,“這是皇上洪福齊天,朝廷社稷佑護的仁澤所至!蔡七乃大別山慣匪,跟從一枝花逆黨三次起兵放炮造反,流竄荼毒七省,危害地方百姓,一枝花事敗,又逃亡流竄劫庫殺人嘯聚匪眾抗拒天兵,實屬十惡不赦之徒!這次一鼓收擒,先一條為圣上解了一樁宵旰之憂,為朝廷除一心腹之患。我們舉杯,為皇上萬福萬壽——干!”

隨著一片撲撲騰騰桌椅響聲,人們齊地立起,吱兒咂兒響了一陣,翻杯亮底,咧嬉笑歸座夾菜。

福康安又道:“葛逢春以下二百役丁勇當先前敵無畏,一夜鏖戰群頑伏擒,綠營軍掠陣機配合,不殘稼禾不殘良民大獲全勝——你們都是有功之臣,除頒發賞銀之外,還要按功敘保,朝廷自有褒揚制度。這第二杯,我福康安和劉大人共敬諸位!”說著杯一揚,里外人眾大呼:“謝福爺劉爺!”劉墉慌忙起舉杯,隔座和福康安一注目會意,飲了。眾人料他還有第三杯,便不再坐,一一斟著。便聽福康安說道:“這第三杯我要大家共敬劉崇如大人!他是我們的正欽差,居中調度協同軍民指揮如意,剿匪護民綏靖治安,為文親臨前線督戰破敵,居功為首!——這一杯,為崇如大人納福慶賀!”說完率先飲了。眾人也齊呼“為崇如大人納福”引杯傾盡。

劉墉心頭轟地一震,立時漲紅了臉,蔡七一犯,是乾隆幾次批,遍天下通力捕拿的要案案首,這次連匪眾全擒,不但刑部,連軍機都要表彰嘉勉的,通常占山劫貨為害一省的坐地小土匪佬兒擒,巡以下員爭功奪名常常鬧得丑態百出,這樣一個特大治安功勛,福康安實實在在是調度指揮首腦,怎麼一帽子都扣到自己頭上?無論如何先辭為上,遂舉杯笑道:“瑤林大人年高才,這次大家是親眼目睹了——布置策劃指揮調度都是福大人一手安排,一力推行,我只是略盡了一點參贊責任……”他陡地想起,福康安一路都在抱怨別人總看他是個臭未退的小孩子,向往天山鐵騎虎帳運兵,建功于當世,留名于凌煙閣,一下子福至心靈,知道他是嫌這份“功勞”太小太沒味兒,竟有個“不屑居之”的意思在里頭!這個想頭一閃而過,極是清楚明白,因提足了氣,高聲道:“福大人是米思瀚老公爺的后代,將門虎種英才發!這次只是小試牛刀已見大英雄本。功高遜居,更是高風亮節,雛清于老聲,福瑤林千乘萬騎功建社稷名重竹帛,在座諸君可以拭目以待!我們,為福瑤林大人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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