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後，兩個穿銀灰道袍的，在山道之上相互攙扶著前行。何當歸一邊走一邊在心中苦不迭，俗話說順坡容易逆坡難，原本只是想出來氣，順便采上幾株能調理的草藥，誰知途中竟會發生這麼多意想不到的狀況。

現在可倒好，不但的腳傷變得愈發地嚴重了，而且……裏面穿的小和背心全都沒了，被這傍晚的山風一吹，真是臘月里喝冷水，心涼。

真靜卻笑瞇瞇的，非常有就，一邊走一邊嘆著：「小逸啊，你不止本事好，心地更好，遇上你也是他的造化啊。如果這一番他能起死回生，你可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了……」

「你可記著，這些話在這裏說說就好了，一會兒回去之後，可半個字都不能再提了！」何當歸又囑咐了一遍。

真靜的眼睛瞇一條月牙，搖頭晃腦地答道：「我知道知道啦！你都講了第八遍了，還說我是什麼『婆婆』，你還不是一樣……」

時間追溯到晌午時分——何當歸和真靜一人背著一個小竹筐，悄悄地溜出了水商觀，何當歸四尋草藥，真靜則采山菌、挖野菜。

道觀坐落的山頂早年被蒙古大兵放過一場大火，直到現在草木也不怎麼茂。兩人在道觀周圍兜來轉去，找了很久也沒多收穫，不知不覺就往山下面走去。

走著走著，真靜看見一棵歪脖子樹上有個鳥窩，爬上去一瞧，有七八枚石子兒大的鳥蛋。何當歸告訴給鳥窩裏留下兩個蛋，然後扶著下了樹。再走上兩步，何當歸又發現了一個鳥窩，真靜三下兩下爬上去，仍然依前法給鳥窩裏留下兩個蛋，拿走了其餘的蛋。

因為一下子得了好東西，兩人食髓知味，所以就一邊聊著天，一邊雙雙仰起腦袋，往樹上東瞅西瞅地尋找鳥窩。

「小逸，我在道觀里住了四五年，也不知東廂的院牆下還有個狗，你如何知道的？」

「是上輩子咱倆一起發現的。」何當歸在心裏這樣說，口中卻逗真靜，「哦，因為我剛好看見幾隻耗子從那裏走出來。」知道真靜最怕的就是老鼠。

果然，真靜嚇得怪一聲，捂著耳朵跑遠了。

何當歸的腳踝有傷走不快，便也不去追，只在後面囑咐：「小心腳下路！」話音剛落，前方的真靜「咣」地一聲倒下去了。何當歸大急，一瘸一拐地追過去，遠遠瞧見真靜趴在地上，連忙喊道：「沒摔傷吧你？」

只見地上的真靜神驚慌，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後退著大道：「草、草叢裏有個死人！」

何當歸然地走過去，只見附近的幾株草上沾著紅的東西，好像是跡。再走近，就看見草叢裏真的躺著個人，是一個渾浴的小孩子。何當歸又細細地看了幾眼，然後轉拉著真靜就走。

「死人，有死人！」真靜還在震驚狀態。

「好了別了，我看到了。」何當歸敲一下的腦門，「第一，無論你怎麼，死人都不會活過來，也不會跳起來咬你傷害你，因此你不用這樣怕。反而活著的人，有時候卻會有這樣那樣的理由來害你，所以活人比死人要可怕得多。第二——那個人本沒死。」

「哈？你說他沒死？你怎麼知道的！」真靜瞪大眼睛。

何當歸沒好氣地說：「好姐姐，我是用眼睛看見的，我看見他會氣，會皺眉，傷口還會淌，一定是因為剛剛你一腳踩到了他的傷口。」

真靜臉一紅，大窘道：「那……那是因為人家從沒見過這麼多，哪裏還敢多看……咦？可是小逸，既然他還活著，你怎麼就這樣拉著我離開了？咱們不救他嗎？」

何當歸搖搖頭，不再多話，拽著真靜的袖子繼續走。

真靜卻不肯再走了，語氣裏帶著一點哀求的意味：「小逸，不如咱們救救他吧！」

何當歸一攤手：「怎麼救？你會救還是我會救？咱們又不是道觀里供奉的三清聖像，灑幾滴聖水喂一粒仙丹的，就能救活一個人。」

「可是……那是一條命啊，你怎麼如此冷漠！」真靜眼圈發紅，「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救他！出家之人如果見死不救，各路仙君知道了也不會庇佑的！」說罷甩開何當歸的手，轉要返回去。

何當歸默默地看著真靜的背影，頃，嘆口氣追在後喊道：「真靜，你聽我說，你想救人我也不會攔著你，救危扶困是一片好心，我如此看重你這個朋友，也正是因為你的這一片好心。可是，這件事裏面有些古怪之，我不想讓你好心辦壞事啊！」

真靜聽到這裏終於停下腳步，轉頭看一眼：「什麼古怪之？」

何當歸追上來，重新拉住真靜的手，給分析道：「這裏離大路僅僅幾步之遙，普通人如果了傷要尋求幫助，怎麼不去大路上等待，反而躺進茂的草叢裏呢？我剛剛瞧過那附近的滴，是從西面斷斷續續延至草叢的，很明顯那人曾經經過了大路，卻沒有在大路上停留，而是拖著重傷之軀繼續前進，最後藏進了草叢中。」

真靜聽得一頭霧水：「可那又怎麼樣？」

「那就說明了——他本不想讓別人找到他！」

真靜瞪著眼睛驚呼道：「不想讓別人找到他，難道……他想自殺？」

何當歸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敲敲真靜的腦門，反問道：「若你想自殺，你會給自己的上劃十幾道口子，再慢慢地流而死嗎？依我推測，他可能是在逃避仇家的追殺。」

真靜驚訝地捂著，蹙眉道：「那……我們要怎麼做？難道只能袖手旁觀嗎？」

「眼下也只能如此，我們兩個小孩子的能力實在有限。」何當歸搖頭道，「稍有不慎，我們非但救不了人，還會將自己置於險地。你想一想，如果我們繼續在這附近逗留，萬一引得那人的仇家找到這裏，再沿著跡找到了那人，我們就等於間接害死了他。況且那人傷勢嚴重，如果貿貿然地去挪他，只會牽他的傷口，加劇他的傷勢。我知道，剛剛你心中打算把他帶回道觀，可道觀並非什麼之，長眼睛長的人都能找到那裏。如果那人的仇家也找到了道觀里，去打聽他的下落，你覺得你師父太善會如何理一個來歷不明、重傷垂死的人？」

真靜越聽臉越白，捂著說：「好險，好險！如果不是你攔住我，我差點兒害死了一個人！」說罷，拉著何當歸轉就跑，跑出很遠才停下來，著氣問，「小逸，咱們現在該怎麼辦？直接回道觀嗎？」

何當歸點點頭走了幾步，突然停住，盯著真靜的腳發問：「你鞋上是什麼？」

「嗯？」真靜疑地低頭去看，只見自己的鞋幫上有一小塊跡，「呀，一定是剛剛沾上去的！」

何當歸皺眉想了一瞬，然後從地上撿起一塊尖石，在手心裏重重劃了一下，殷紅的鮮立刻就冒了出來。

「啊，你這是做甚！」真靜大駭。

何當歸給一個安定的眼神，撕下一角袍，邊包傷口邊囑咐：「如果有人問你鞋上的是哪兒來的，你就說是我手的傷，才把滴在了你鞋上。」

真靜呆了一下，忽然哭起來：「嗚嗚嗚……對不起，小逸，剛剛我居然懷疑你，覺得你見死不救……我闖了禍，卻連累你要弄傷自己，你會不會生我的氣從此都不理我了？」

「好啦，別哭鼻子了。」何當歸拍拍，「看，只不過是一道小口子，不疼不的，過兩天就好了。我還是那句話，我如此看重你這個朋友，也正是因為你的這一片好心，你有著我已失去的一顆本心，看著你就能想起從前的自己，我又怎麼會生你的氣呢？」

真靜一面抹著淚，一面搭搭地說：「不，你才是真正的好心，我剛剛差點衝誤事，我還指責你冷漠，對不起……不過，剛剛你說什麼……從前的自己？嗚嗚，為什麼有時候你說話就像大人一樣，明明年紀比我還小……」

就這樣，兩人說著知心話，沿山道慢慢往回去的方向走。

何當歸瞧見真靜一直悶悶不樂的，知道是因為救不了人而鬱結於心，於是一路上不停地找話說，分散的注意力。

「你瞧。」何當歸指了指路邊的一叢月白的小花，「這是蒼朮，味道辛而苦。與豬肝、決明子同用，可醫治眼疾，而與羌活、獨活同用，可醫治風寒痹，腳膝腫痛，功效絕佳。你知道嗎？關於這味中藥，還有一個麗人的傳說……」

「哈哈哈哈！」

兩人後突然傳來笑聲，引得兩人一起回頭去看。只見們後十幾丈遠的山道上，竟然走著約莫十個高大魁梧的男子。那些人的飾不俗，步伐極齊整，而且以其中的一個藍袍人為尊。

何當歸臉上不聲，心頭卻不一跳，暗暗猜測著這些人的來歷。

他們那麼多的人，走在滿是碎石和落葉的山道上，又距離們這樣近，但是一直到他們中有人發出笑聲為止，自己都對他們的存在懵然不知。再看他們，雖然服飾並不統一，但行走之間的步履卻出奇得協調，那種默契絕非一朝一夕能養的。而且他們袍服下面的腳，每一個都是「外八字」的走法，連外斜的角度也都如出一轍，莫非……就在何當歸如此一番揣度的時候，那些人已然走近了。

真靜從未見山上來過這麼多的大男人，且不由自主地被這些人的氣勢所攝，於是不自地拽著何當歸的手，原地後退了兩三步。

「哈哈哈，姑娘們莫怕，我等不是壞人！」一個年約二十三四、著緋紅金線袍的年輕男子笑道，「剛剛我聽到這位小姑娘一路上對各種草藥的用法信手拈起，娓娓道來，就忍不住笑了一聲，勿見怪！」

何當歸垂下眼睫，心中微驚，他們竟然已經聽了一路！方才自己又乏又倦，所以講話的聲音極低，而他們又沒有靠近……好驚人的耳力，是高手。

想到這裏，拉著真靜正在冒冷汗的手，一側讓開了上山的道路，微笑道：「小子信口胡言，讓諸位見笑了，諸位請先過。」

當先走著的藍袍人略一點頭，一步三階地攀上山道，與們錯而過，後面的人跟上。何當歸和真靜半垂著頭，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靜等著他們走過。

「你！鞋上為什麼有跡？你們剛剛走過哪裏？」走在隊伍最後的那個男人突然停在們邊，冷冷地視真靜。何當歸抬頭了那人一眼，只見他穿著一黑，但黑長衫上卻綉滿殷紅的花紋，盤錯節的花紋讓黑長衫變得鮮艷而詭異。

前面走過的人聞言都停下來，同時回頭看著們，真靜不由自主地又倒退了兩步。

何當歸右手拉著真靜，左手翻轉攤開手心，出包紮好的傷口，低眉順眼地答道：「剛剛我二人在這附近採藥，我被樹枝劃傷手，因此弄髒了同伴的鞋。」

那個穿緋的年輕男子又是一笑，告罪道：「抱歉抱歉，他是個人，沒有嚇到你們吧？」

何當歸搖頭，垂睫道：「公子言重了。」

緋男子看向藍袍人：「先生，們剛才就在這山裏採藥，不如向們打聽一下？」藍袍人頷首，於是緋男子又轉頭看們：「敢問兩位姑娘這一路走來，可曾到生人？或者到什麼怪事？」

何當歸出一個思索的表，邊想邊說：「生人麼……那就是各位尊客了，至於怪事……我們今日到的第一樁怪事，就是在路上遇見了九位著華服、京城口音的客人。那九人非商，非農，非樵夫，非獵戶，非士，又非綠林大王，卻在山道之上信步漫遊、捕風捉影。諸位覺得，這算不算咄咄怪事？」

「哈哈，哈哈哈！」緋男子掌大笑，周圍的幾人眼中也染了一笑意。緋男子雙目灼灼地盯著何當歸，勾道：「有趣，有趣，真有趣！想不到這深山中的一個小道姑不只諳藥理，談吐也這般風趣！」

何當歸淡淡一笑：「尊客謬讚了，敢問諸位還有何見教？」

緋男子雙手抱，歪頭笑道：「姑娘不必如此戒惕，其實我們都是差，追捕一名重犯到此失去了蹤跡，所以想向你打聽打聽，可曾在山中見過一個負重傷、形跡可疑的人？」

何當歸心頭一跳，三個字登時躍腦海：錦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