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躺在床板上的杭文治卻久久不能睡。他睜著雙眼，目盯在高那盞小小的氣窗上，雖然心緒起伏，但他不敢像大多數失眠者那樣輾轉反側，因為他不想讓舍友們察覺到自己的異常。

杭文治的心和此刻的天氣有著很大的關係。

外面的世界淅淅瀝瀝，秋雨淋漓，偶爾夾雜著如泣如咽的風聲。杭文治眼看著一個弱纖小的黑影飄了片刻之後，終於被秋風在了漉漉的氣窗玻璃上。那雖然只是一片落葉，但葉脈完整，葉片潤，仍然帶著飽滿的生命氣息。

現在剛剛秋，那葉子本不該這麼快就離開它生存的枝椏，但今夜的風雨卻讓它不由己。當它在風中飄旋流連的時候，它一定尚在回味著春天的盎然氣息。

杭文治覺那片葉子就像在了自己的臉上，帶來一種清晰可辨的冰冷。而他的記憶也伴著這樣的一路追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秋天。

杭文治記得那是一個周末的清晨，冷風凄雨使得勞務市場上人流稀。他瑟在一個略略避風的角落，衫而單薄。

因為出發時太過匆忙，他甚至沒顧得上帶把雨傘。他知道自己瘦弱的軀沒有任何優勢，要想得到一份工作，他必須付出更多的誠意和耐心。

那一年杭文治十九歲，剛剛從農村老家考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在這樣一個周末，他的同齡人正在著溫暖的被窩，而他卻要提前對抗生命中的風雨。

一片落葉被秋風推到了杭文治的臉上，杭文治手把它摘下來，他看到葉子仍然是綠的，心中便泛起一同病相憐般的苦。

「嗨，小孩，你能幹什麼？」一個聲音在不遠問道。

杭文治連忙把葉子拋回到細雨中，回答說：「我什麼都能幹，只要能掙錢！」

「你能幹什麼？！」那聲音又重複了一遍，齣戲謔的味道。而說話人不等杭文治辯解便已自顧自的走開，去尋找更加合適的勞力去了。

被拋去的樹葉旋轉一圈后落在了杭文治的腳下，那墜落的弧線就像男孩此刻的心一般。

另一個人注意到了杭文治急切而又焦慮的表，他走了上來，近距離打量著這個男孩。

杭文治了膛，試圖讓自己顯得強壯一些。

半晌之後，來人瞇著眼睛問了一句：「你真的什麼都願意干？」

杭文治用力點了點頭，再次強調：「只要能掙到錢！」

那人「嘿嘿」乾笑著：「你想掙多？」

「越多越好，我急用！」杭文治一邊說一邊用手抹去順發稍流向眼窩的雨水，他這副的態度似乎打了來者，那人正道：「我這裏有個活，可以掙大錢。」

杭文治眨眨眼睛：「能掙多？」

來人略一斟酌，開了價說：「五萬。」

五萬？！這對杭文治來說幾乎是個不敢想像的天文數字！他的眼睛在瞬間瞪得溜圓。不過那種強烈的興只是一衝而過，他很快便冷靜下來，帶著點忐忑追問道：「什麼活？」

「快活！」來人回答雖然含糊，但卻準確地擊中了對方心理防線的弱點，「你不是急用嗎？只要你願意干，一個月之就能拿到錢！」

這樣的條件的確是太力了！杭文治立刻回答：「我干！——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搶銀行！」

「沒那麼誇張的。」來人笑了笑，然後遞給杭文治一張名片，「下午三點，帶齊你的個人資料，按這個地址來找我。找不到就打個電話！」

杭文治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收好，就像捧著自己的命一般。而那人已經轉離去，和他來時一樣突然。

下午三點，杭文治來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那裏位於龍蛇混雜的城中村，早上約他的男子早已在一戶平房外等著他。

「準時的。」那人誇了他一句，然後便招招手，「快進來吧，我們老闆正等著呢。」

杭文治跟著那人進了屋，卻見屋中擺著張方桌，幾個大漢圍坐在桌邊，桌上酒菜狼藉，看來剛剛有過一場豪飲。

「常哥，人來了。」先前的男子向其中的一個胖子打了聲招呼，胖子便抬起醉眼瞥著杭文治，在座的其他人也紛紛側目。

杭文治起脖子，心中有些發怵。

胖子打了個嗝問：「個人資料有沒有？」

杭文治連忙把自己心準備的簡歷遞了過去。胖子接到手裏剛掃了眼開頭，便驚訝地冒了句：「嗬？大學生？還是名牌啊！」

帶路的男子湊上前看了看，嘀咕道：「還真是。」他重又打量著杭文治，頗有些意外似的。

於這樣的場合中，杭文治不知道是該自豪還是悲傷，他只能把頭埋得更低。

胖子旁坐著一個形高大的年輕人，他似乎也對杭文治產生了興趣，便敲敲胖子的胳膊說：「給我看看。」

胖子把簡歷送到年輕人手裏，然後斜眼問杭文治：「你缺錢用？」

杭文治抬起頭：「是的，急用！」

胖子翻著眼皮：「你知道幹什麼嗎？」

杭文治搖頭說：「不知道。」不過他又堅定的補充，「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我都干！」

胖子倒也不磨磯，直接亮出了底牌：「賣腎，干不幹？」

賣腎？杭文治愣住了，他以前也聽說過這樣的事，但並沒有太多了解。

帶路的男子在一旁說道：「就是把你的腎賣給得了腎病的人，用來做移植手。賣一個腎給你五萬塊——你別害怕，正常人都有兩個腎，賣了一個還有一個，不影響你以後娶老婆。」

男子說到「娶老婆」三個字的時候神態輕佻，屋眾人都魯地大笑起來。杭文治的自尊心到了傷害，他提高嗓門說：「我怕什麼？只要你們真的給錢，別說一個了，兩個我都敢賣！」

胖子盯著杭文治，目忽地一凜：「你可考慮好了！兄弟們都靠這口子吃飯，你要是答應下來了，可別想反悔！」

「我不反悔！」杭文治出苦笑，神卻愈發堅定，「我還怕你們反悔呢！」

胖子不說話了，他用一種奇怪的目看著杭文治，因為對方確實是他行多年來看到的最奇怪的一個人。

奇怪並不在於此人名牌大學生的份，而在於他對賣腎這件事的絕決和堅定。而在以往的經歷中，即使是最落魄的農民工也深知賣出自的危害，他們面對著巨額金錢的也會猶豫和彷徨。而一個有著妙前景的大學生卻為何如此的義無反顧？

不過這樣的詫異在胖子心中只是一晃而過。他是一個生意人，該關心的只是目標的態度——對他來說，一個態度堅定的賣腎者便意味著十來萬的暴利收；而對方的心靈機算什麼呢？最多算個閑暇時的談資罷了。於是他便轉頭吩咐先前的手下：「去弄個字據吧，今天就讓他簽了。」

有人卻忽然在中間了一竿子，說了聲：「等等。」

杭文治循聲看去，說話的正是坐在胖子邊的那個年輕人——這人看起來和自己年齡相仿，但言行之間卻頗為老練，顯是個歷盡江湖的人。

胖子也轉頭看著年輕人，他雖然年長不，又是這裏的主人，但對那個年輕人卻很是客氣。

年輕人手裏攥著杭文治的簡歷，他的目和杭文治對視著，傳遞出友好的意味——這讓後者放鬆了不，然後他開口說道：「你是個文化人，有知識，有前途，你為什麼要來這裏？」

杭文治的回答非常簡單：「我需要錢。」

年輕人追問：「你要錢幹什麼？」

「給我爸看病。」

「哦？」

「我爸得了癌癥，必須儘快開刀，可我們家的錢早就用了。」杭文治說到這裏，眼圈有些微微發紅。

「所以你願意賣了自己的腎？」

「跟我爸的命相比，我的一個腎算得了什麼？」

年輕人卻要給對方潑上一盆冷水：「你賣了這個腎，就一定救得了你爸爸嗎？且不說手能不能功，就算功了，后的保養和治療呢？就憑你賣腎得的五萬塊，夠嗎？」

杭文治咬了咬牙：「那我還能賣什麼，你們儘管說吧！我還有一個腎，還有心、肝、肺，只要能救我爸，你們都可以拿去賣！」

年輕人搖搖頭，他知道對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不過他並不生氣，反而笑道：「都賣了？那你自己還活得下去嗎？」

「活不下去又怎麼樣？我的命本來就是我爸給的，我願意換給他！」杭文治越說越是，聲音已近哽咽。

年輕人長久地看著杭文治，後者亦不躲避，目直直地盯住對方的眼睛，神間充滿了期待。他已看出這人在屋子裏地位不低，父親的命運或許就掌握在對方的手中。

半晌之後，年輕人轉過來面向那個胖子，他低聲音說了句什麼。

胖子哈哈一笑：「阿華兄弟既然都開口了，我還能不給面子？」

阿華！杭文治從此記住了對方的名字。

阿華在胖子的肩頭拍了拍，以示謝。然後他站起走到杭文治的邊，沖對方一揚下說道：「你跟我走吧！」

「去……去哪裏？」杭文治有些不清狀況了。

「去見一個人——只有這個人才能救得了你爸爸。」

一聽說能救爸爸，杭文治立馬就壯起了膽。他跟在阿華的後走出小屋，而他這一步邁出之後，不僅改變了他爸爸的命運，也改變了他自己的命運。

阿華開來了一輛車。他載著杭文治穿城而過，最後來到了市郊的一別墅小區。然後他引著杭文治進了小區中最豪華的那幢別墅，他讓後者在客房裏耐心等待，自己卻退了出去。

杭文治第一次來到這樣奢華的所在，看著那佈滿了高檔裝飾品的客房，他有些手足無措。他甚至不敢坐下來，只是在窗戶邊老老實實地站著，這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

當客房門再一次被打開的時候，當先走進來一個中年男子。那人看起來三十來歲，態威嚴，劍眉虎目，渾上下都籠罩著一層令人敬畏的氣勢。

杭文治在那男子的氣場前無藏，他慌地撓著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在阿華也跟了進來，他為杭文治做了引見：「這是我們鄧總。」

杭文治怯怯地打了個招呼：「鄧總，您好。」

被稱作鄧總的人「嗯」了一聲，往沙發上一坐，然後沖杭文治一招手說：「來，你也坐下吧。」

杭文治自己搬了張椅子，很拘謹地坐好。阿華則站在了鄧總後。

「我已經知道了你的事。」鄧總單刀直地問道，「你父親現在在哪裏？」

杭文治便回答說：「在老家縣城的醫院呢。」

「把醫院的名字，還有父親的名字都告訴我。」

「杭國忠，隋縣第一醫院。」

杭文治以為鄧總是要檢驗自己有沒有說謊，可對方顯然不是這個意思。這個中年人此刻轉頭吩咐阿華：「你現在就派人到隨縣去，辦理轉院手續，把他父親接到省城人民醫院來。直接找腫瘤科的杜主任，讓他安排專家進行會診，制訂出手方案。要最好的專家，最好的計劃，用最好的葯，明白嗎？」

阿華點點頭，隨即快步而出。

杭文治怔住了，喃喃說道：「我……我沒那麼多錢。」他在心裏暗暗盤算：這麼大的陣仗，就算把自己的兩個腎都賣了也不夠花啊！

鄧總搖了搖手：「不用你花錢，你也不需要去賣腎。你父親的治療今後都包在我的上。」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際遇，杭文治不喜反慮：「這……為什麼？」

「阿華跟我說了，你是個好孩子，有知識，有孝心，又不怕死。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現在越來越啦。」鄧總上下打量著杭文治，神慨。

「阿華！」杭文治輕念著這個名字，激之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