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賞月,就皇帝來說,是對文學侍從之臣親近的一個好機會。也是文學侍從之臣惟一在日沒以後猶能「親侍天」的一天。因為珍惜此日難得,皇帝在「煙波致爽」這一近水得月的樓臺,召宴文學侍從之臣,直到三更過後,方始傳論散去。
而月到中天,正是一年月亮最好的時候,因此聽得近侍奏報:「貴妃在如意洲等著萬歲爺賞月」時,皇帝欣然應諾,由「煙波致爽」迤邐而來。
在皇帝,這是很新鮮的經驗。七八年來,年年在避暑山莊度中秋,年年亦都是以召宴文學侍從之臣,作為度中秋的惟一點綴,實在也有些倦了。如今聽說以佟貴妃為首,召集各宮妃嬪,奉請皇帝開筵賞月,自是欣然嘉許。
就在這時候三阿哥胤祉,與四阿哥胤、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帶著年的弟弟、妹妹,來陪侍皇帝賞月。一等太監傳報,許多年輕的妃嬪慌忙走避——清朝的家法,妃嬪需年過五十,始得與年的皇子相見。所以只有德、宜、惠、榮四妃仍然留在如意洲。但佟貴妃雖只四十四歲,因暫攝六宮,份同於母后,是惟一例外,跟年過五十的妃嬪一樣,不須迴避。
這所謂陪伴賞月,其實只是盡一種禮節。妃嬪與皇子難得見面,彼此拘束;皇帝要擺出做父親的款派,亦覺很不自在。因此,一番周旋之後,誠親王胤祉領頭,跪安退出。這一下,反倒造了佟貴妃與四妃便於進言的機會。
「皇子皇孫不厭多,聖祚綿綿,萬世無疆。今天花好月圓,更有添孫之喜,奴才略略備了皇上喜的膳食,請皇上開懷暢飲。」
佟貴妃說完,隨即有太監抬上食桌來。這是私下小酌,不比正式的膳,所以樣數不多。但也有十六品,分擺了兩桌。明黃五彩龍的細瓷碗,一律加上銀蓋子,在清輝流映的皓月之下,顯得格外華麗。
「打蓋子吧!」
佟貴妃一聲吩咐,套著白布袖頭在侍膳的太監,立即以極迅速的手法,將銀蓋子揭了開來。皇帝聞到一種香味,不由得便有了食慾。
這味有意擺得最近的佳肴,原料是窮家小戶用以佐膳的豆腐,但配料極其講究。全用香蕈、口磨、松子、瓜子、、火,細切丁,極的豆腐片中,用濃湯製,起鍋上桌,名為「八寶豆腐」。
提起「八寶豆腐」,大有來歷。皇帝第一次南巡時,駐蹕蘇州織造衙門。織造是務府出,名曹寅,極意辦差,以重金覓得蘇州最好的名廚,名張東,供應膳。上方玉食,自然珍貴非凡,但駝峰、熊掌之類的八珍,亦僅是厚而已;若論緻,輸於民間富家,皇帝極其賞識張東的手藝。
一味「八寶豆腐」,更是食之不厭,每飯不忘,還京之時,甚至將張東帶回京中,賞他五品頂戴,在膳房供職。每有大臣告老回鄉,皇帝常以「八寶豆腐」的製法相賜,但到膳房取這張法子時,已定出例規,須賞銀一千兩。
自張東病歿,他人照方所制的「八寶豆腐」,始終不合皇帝的口味,或者過老,或者太膩,或者香味不足。慢慢地皇帝就不大點這樣菜了!不想十年未嘗的味,忽又出現在面前,聞香味便覺是那回事,再用湯匙舀起來一嘗,與張東所制,不相伯仲。如何不喜?
「難得之至!」皇帝問道,「這是誰做的?」
「德妃宮裏的福子。」
「朕有賞賜。」
「有皇上誇獎的話,比什麼賞賜都貴重。」
「話雖如此,到底也讓得點兒實惠。」皇帝向隨侍在側的總管太監說,「賞德妃宮裏的福子,多一份月例銀子,你傳話給,不必來謝恩,好好當差。」
「是!」總管太監答應著,自去傳旨。
「奴才替福子謝恩!」德妃蹲下來,恭恭敬敬地請了個安。
「你們也都來嘗嘗,不必拘禮。」
於是太監另行安置食桌矮凳,眾星拱月似的圍繞著皇帝坐下,然後由佟貴妃開始,以次捧酒飾菜,各致敬禮。
「你剛才說,我添了個孫子,我沒有答你的話。」皇帝向佟貴妃說,「想來你指的是四阿哥得的那個男孩?」
聽得這話,德妃立刻張了,抬眼看時,月正映在皇帝臉上,平靜如常,才略略放心,側聽佟貴妃如何回答。
「是!」佟貴妃答說,「四阿哥只有一個男孩,如今再添一個實在是喜事,聽說是個大白胖小子,皇上更該高興。」
「如果是他邊的人生的,我當然高興。可惜,不事,」皇帝嘆地,「平時四阿哥很講邊幅,哪知道——唉!」皇帝搖搖頭,「他也三十多歲的人了,教我說什麼好?」
語聲甫落,只見德妃站起來,隨即又往下直落,雙膝已經著地,「請皇上千萬不必生氣!」說,「寬免了四阿哥這一回。」
「跟你不相干,起來,起來。」
「是!」德妃答應著,卻未起。
皇帝知道德妃另有要求,便即說道:「你有什麼話,儘管起來說。」
「是,」德妃這才起,「奴才叩求天恩,準新生的皇孫,給四阿哥府里鈕祜祿格格養。」
「呃,這是什麼道理呢?」
「鈕祜祿格格,八旗世家出,知書識禮。奴才心想,孩子給帶,將來才會有出息。」
這個理由很正大。皇帝向來最講理,立刻點頭答應:「這話有理!就這麼辦。」
德妃大喜,隨又謝恩。接著又傳胤來向父皇磕頭。
「我倒要問你,」皇帝提出一個令胤想不到的疑問,「你那個孩子,在娘胎中懷了十一個月才生,你可知道,這有先例沒有?」
胤被問住了,思索了一會兒才想起關於老子的傳說,「兒子讀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的考證中說:老子李耳,其母懷胎八十一載,逍遙李樹下,割左腋而生。這是荒誕不經之談,此外,兒子淺陋,想不起還有什麼先例。」
「先例甚多,不過未經記載而已。十月懷胎是指其數而言,或者提前,或者落後,皆是常事。提前便是先天不足,反之便是先天就有過人之,你這個兒子,倒不可等閑視之。」
「是,」胤很興地答道,「仰賴皇上的蔭庇,天語褒許,兒子將來一定要切切實實教導孫兒做一個不負皇祖期許的有用之人。」
「對了!哪怕是生來就有爵祿的皇族,也別忘了做個有用之人。像三阿哥招納賢才,纂修古書,這是於世道人心大有益的事業,你們都該學他才好。」
聽說誇獎誠親王胤祉,是雍親王胤心裏最不舒服的事。但父皇教誨,惟有用極誠懇的態度,表示接。
「那個宮什麼名字來著的?」
「李金桂。」胤低著頭回答。
「你可得好好兒待。」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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