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屈六一連好幾天晚上都來找裴該聽故事,這一夜又蹭到月上中天才肯告辭,裴該打著哈欠正打算去洗洗睡了,蕓兒卻跑來傳話,說裴氏召他見。
裴該趕整頓冠,步正房,作揖問道:「夜已深矣,姑母因何還不安歇?召喚小侄有何教誨?」
裴氏端端正正坐在席上,沉聲問道:「文約,汝這幾日一直與那胡將說前朝故事……」裴該心說我們關起門來說書,這你都知道容啊?你是派了蕓兒跟外面聽來著吧——「是籠絡他,好使他放我等逃亡麼?」
裴該苦笑搖頭:「非也。彼為胡虜,我是中國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如何能籠絡得住?」他跪下來,膝行靠近裴氏,低聲音說道:「還請姑母安勿躁。許昌距離江東千里之遙,間又胡騎縱橫、盜匪肆,即便得隙逃出,恐輕易也不能到。況且我新附,胡人尚不信我,監視必嚴,一旦逃亡失敗,恐怕再無機會……」
「那要等到何時?」
「我曾與張賓言,說石勒建基業,當取河北,然而王彌在青、徐,若不能剷除之,石勒焉敢放心渡河?且待石勒歸來,侄兒再奉勸他,使其東進,與王彌相爭,那時距離江東便稍微近便些。侄兒這數日與胡將支屈六語,是為探查胡軍,以便將來從中取事耳。」
裴氏雖然聰明,對於天下大勢終究搞不大明白,也不知道裴該是不是在敷衍,只能似懂非懂地點一點頭:「既如此,我不再多問了,文約且小心從事。胡營不可久居,然亦不可輕冒風險——叔父只得汝兄弟兩子,今胡軍合圍,只恐汝兄不免,若汝再有閃失,那可如何是好?」說著話,略偏過頭去,腮邊不有清淚垂下。
裴該心說雖然對於相關歷史我記得不大清楚,但估計裴嵩是沒能逃去江東的,若非降了胡,必然殉了國,或者不知道逃亡何方,死於何了。因為河東裴氏在西晉也算是第一等的世家門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王、謝之流還要高貴,但最終把持江東政局的只有王、謝,卻並沒有一個姓裴的……裴嵩是裴氏正支,又為名臣裴頠之子,他要是真能逃至江東,不可能無聲無息,小浪花也攪不起一朵,起碼史書上多會記上一筆吧。
不過搜檢記憶,越是親近之人,記憶反而越是零散,不系統,他實在也無法真把裴嵩當骨至親來看待。當下見了裴氏的表,只好以袖遮面,假裝悲戚:「若兄長在,必不使姑母罹此險地也!」
其實在他印象里裴嵩就是個平庸的僚,頂多比原本的裴該略微一點罷了——終究年紀擺在那裡——本就指不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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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別裴妃之後,裴該回房,倒頭便睡,一覺醒來,日已三竿。梳洗罷步出屋門,卻見好好的庭院正當間竟然立著六七塊大青石,最小的一塊也超過一尺見方。一瞥眼,看見一名年輕僕人正在旁邊兒把著笤帚掃地,便即手指著那些石塊問道:「此乃何?」
那僕人趕撇下笤帚,近前來鞠一個躬:「稟報家主,這是支將軍才遣人搬來的,說是請家主每日肩扛手運,必能強健魄。」
裴該多有點兒哭笑不得,心說我推了好幾夜了,你最終還是給搬來了呀……這就是你說的石鎖?連把手都沒一個,讓我可該怎麼拿著鍛煉?當下擼起兩袖,上前去試搬一方青石,努了半天的力,也就將將離開地面而已——估計不超過一毫米。他直起腰來,一邊大氣一邊擺手:「罷了,挪去角落吧。」這擺在院子正當間,出出進進的肯定會不小心踢著啊,到時候趾骨必然倒霉。
那僕人答應一聲,走過來輕輕鬆鬆便扛起那方青石,然後貌似不過癮,先把石頭摞在另外一塊稍大些的青石上……他一連摞了三塊,這才兩膀一發力,「嘿」的一聲,抱將起來,腳步輕快地便往院落一側走去。
裴該是瞧得目瞪口呆……你告訴我說這是城裡找不到活兒干,所以能夠輕易花錢買來的奴僕?簡至繁你撒謊也勞駕先打個草稿好嗎?雖然早就猜到兩名年輕僕役都不是省油的燈,但沒想到這一個力氣會那麼大,若在軍中,必為親兵、健卒,你們倒捨得派來監視我!
一共六方青石,尺寸大小不一,裴該剛才試搬的還是最小的那塊,結果可恥地失敗了……那僕人卻只走了兩趟,便把六塊石頭全都挪去了庭院角落。裴該忍不住就問他:「汝喚何名?」肯定簡道送來的時候是報過名字的,但裴該當時沒怎麼往心裡去。
那僕人叉著手,畢恭畢敬地回答道:「小人裴文。」
這年月奴僕往往習慣跟從主姓,所以這傢伙才會裴文,裴該隨即就又問了,你原本姓什麼?裴文老實答道:「小人原本姓孫。」
孫……我靠孫文!裴該差點兒沒一口老噴出老遠去——「久仰久仰,原來您就是那位『鐵拳無敵』孫中山是吧?!」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吐槽的慾,他上下打量對方幾眼,輕輕痰咳一聲,才能夠再次張開:「汝氣力卻大,可識得字麼?」
「小人不識字。」
「既不識字,如何名文?還是孫武……」想一想也不合適,「看汝健有若熊羆,不如便改名為熊,裴熊吧。」
孫文……從此以後就裴熊了,急忙又再作揖:「念主人賜名。」
「聽汝的口音,卻不似本地人氏?」裴該手一指,裴熊趕去把胡床端過來,當面展開——最近裴該總在院中,坐著胡床天,這一則是為了整理自己的思緒,二則因為他實在不習慣這年月的跪坐習俗,胡床雖矮,好歹可以放鬆一下小——然後回稟道:「小人老家在范國,七年前為了逃避徵兵,跟隨叔父一路南下,最終在許昌落腳。上月叔父過世了,這才賣為奴,以安葬叔父。」
裴該心說賣葬親啊,這橋段也太老套了吧,誰會信你!緩緩屈膝,在胡床上坐下,繼續問裴熊道:「汝今為我家之奴,又有氣力,若逢我有危難,可能捨相護麼?」
裴熊直截了當地回答道:「小人打不過支將軍。」
裴該心說我沒讓你去打支屈六啊……哦,你是以為我想籠絡你,然後尋機逃跑,所以預先作此聲明吧,這傢伙貌似人如其形,果然沒什麼心眼兒——「我何曾命汝去與支將軍較量?然若是旁人欺我,汝肯聽令搏殺麼?」
「小人既為裴家之奴,自當遵從主人號令。」
正這兒說著話呢,忽然又聽得拍門聲山響。原本倚靠在牆角打盹兒的那個老僕人一激靈站起來,可是瞧瞧大門,又轉過頭去瞧瞧主人,哆哆嗦嗦的卻不敢上前……上回有人這麼拍門,還是支屈六初次「來訪」,老僕急匆匆過去,才剛拉開門閂,就被支屈六一腳踹翻,連扭了好幾天的腰,到這會兒都還沒好利索哪。這又是誰啊?不會再踹門吧?
裴該仍然端坐在胡床上不,隨即抬頭瞥一眼裴熊。裴熊倒也並不是太傻,當即明白,於是扯著嗓子高聲問道:「何人拍門?」他嗓門兒可是真不小,裴該離得近,就覺得腦袋「嗡」的一聲,趕側、捂耳……門外的拍擊聲也就此嘎然而止,然後停頓了頃,才聽人回答說:「裴該在否?曲錄事特來訪汝。」
裴該聞言,不翻一翻白眼——上來直呼其名,還以「汝」作為稱呼,你這算什麼態度?則來意也不問可知了。他聽簡道提起過一個姓曲的,大致能夠猜到來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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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才剛建立不久,典章制度還很疏。照理說劉元海不是個沒學問的人,但他本就沒把心思放在職的設立上,再加上漢、匈兩套制度并行,那就搞得更為混。麾下各軍的狀況也與此大同小異,好比說石勒軍中,各級武將等級森嚴、職權分明,但稱呼起來很簡便,都可以被做「將軍」。
文吏系統與此相反,全都一腦塞「君子營」中,除了一個張賓被任命為「左長史」、「君子營督」外,旁人全無名位。然而越是中國士人,越是講究個等級次序,所以他們乾脆自己擬定職司,掛個空頭銜瞧著也好看,稱呼起來也倍兒有面子。
但是按理說石勒的地位可比晉朝二品將軍,幕府中當置長史、司馬各一人,秩千石,然後是主簿、功曹、門下都督,再然後是錄事、各曹、刺吏、帳下都督等職。然而石勒只任命了兩個長史——右長史為刁膺——偏偏其餘職務全都不設,於是徐和程遐乾脆全都自稱司馬,往下資排輩,就連曲彬曲墨封都混了個錄事的虛銜——至於簡道簡至繁,那就是普通門下書吏了。
這回曲彬奉了司馬程遐之命來喚裴該,一到地方先命從人拍門,等到門開之後,他就著脯、梗著脖子,背著手,大搖大擺地往裡走。結果一瞧,裴該不但沒過來迎他,反而端坐胡床不,還仰頭天,彷彿本沒瞧見有人進來似的。
其實這傢伙才剛進門,裴該就看清楚他的相貌了。此人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三十多歲年紀,肩寬長,雖然略顯消瘦,卻頗有清雋之態,一部長須飄灑前,黑漆漆的無有一點雜。但瞟過這一眼后,裴該就故意把眼神給移走了。
曲彬倒並非頭一回見到裴該,因為當日送別石勒,裴該「主公」二字一出口,大傢伙兒的目全都往他那裡瞟,自然能夠得見風儀——曲彬在人群里,裴該卻沒理由單獨注意到他。此番再見,裴該並非記憶中(其實是想象中)的諂神,反倒一副倨傲之,竟然把曲彬先前撐起來的架子給消弭於無形之中——就彷彿鶴立群,自以為尊,轉眼卻見著了一隻凰……
當然這不是說裴該容貌比曲彬漂亮太多,他僅僅佔了年輕的便宜罷了。關鍵是曲彬這驕傲是虛的,裴該雖然也純然是表演,終究曾經是養尊優的貴介公子,在曲彬看來,那是從娘胎裡帶出來,從骨子裡出來的無可比擬的優越……所以他的氣勢當即就被下去了一頭。
曲彬雖然心中惱恨,卻也莫可奈何,也不敢再直呼其名了,只得略拱一拱手:「裴郎……」裴該兩眼一翻:「『裴郎』二字,也是汝可以喚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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