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年齡未及四十,跟沈哲子老爹沈充年紀相仿,三十五六歲的年齡在後世大概也就是事業剛有起的程度,可是在時下,卻已經為臺省重臣。
晉書上講庾亮姿容,風格峻整。沈哲子站在庾家兄弟後面看去,確實儀錶堂堂,尤其披袍,前呼後擁的架勢,去令人凜然生畏,不敢輕近。
哪怕面對家人,庾亮也是不茍言笑,只是對庾懌招招手,示意跟在自己後,算是另眼相看。等到庾懌介紹到沈哲子時,庾亮腳步頓了一頓,視線在沈哲子上游弋片刻便轉移,徑自走進庭院。
「大兄他生如此,並非刻意冷落。哲子郎君,你不要介懷。」庾條站在沈哲子邊,低聲開解道。
沈哲子微笑著點點頭,以示自己並不介意,心裏卻不免忿忿。所謂生如何,大概也會因人而異,究其原因,總歸還是自己不夠重要,不值得對方另眼相待。這位老兄闖下大禍後去見陶侃,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副死了老爹的晦氣模樣。
儘管有些不自在,沈哲子眼下也無可奈何,著鼻子生吧。
回到家中后,庾亮不理其他,將庾懌帶進書房中談將近一個時辰。夏日天長,庾亮回家時已經將近亥時。等到晚宴時,夜已經極深了。
往常這個時候,沈哲子早已經睡下了,現在卻還要打起神來,正襟危坐。似乎從庾懌那裏聽說什麼,庾亮頻頻向沈哲子,審視意味極濃,卻並不說話。
這讓沈哲子更加不自在,草草吃了幾口清淡飯食,索就丟下餐,眼睛直勾勾著庾亮。看他細細咀嚼,小口吞咽。
大概也是從未有這種經歷,庾亮察覺到沈哲子目不轉睛著自己,錯愕片刻后便也停下作,目視回去。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對視了約莫有十幾息,其他人也察覺到異常,作紛紛慢了下來,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庾條坐在沈哲子隔席,杯盞想要提醒一下沈哲子,卻不料引來大兄嚴厲的瞪了一眼,但由此也打破尷尬的氣氛。
「夜深了,沈家小郎留宿下來吧。」
直到吃完飯站起來,庾亮才總算對沈哲子說了第一句話,卻不等沈哲子回應,徑直離去,實在冷酷得很。
「哲子郎君,我真是佩服你,居然敢那樣盯住大兄。若換了我被他瞧上一眼,再壯的膽氣都要消散大半。」庾條走到沈哲子邊,毫不掩飾自己的欽佩。
「你若不犯錯,又何懼大兄看你。」
庾懌也走過來,訓了庾條一句,繼而對沈哲子歉然道:「哲子累了吧,我這就讓人去給你準備居室。」
沈哲子更好奇庾亮跟庾懌談了什麼,等到其他人先離開,才開口問道:「世叔可對庾公談起那個打算?」
「家兄還是有些遲疑,覺得豫州未必不能一爭。但我據理力陳,他也有所意。只是對於你父親能否快速穩定會稽局勢,還有些擔憂。會稽虞公久負清,朝中也不乏聲援,想要越過他達這項議,難度並不算小。」
庾懌如實回答道。
沈哲子聞言卻是心中一哂,虞潭若果真能夠左右朝局,也就不會病歸鄉里后遲遲難得復起。究其原因,不過是老爹的選擇並不符合庾亮的心意,令其心生不滿,不想再發力助推。
略一沉后,沈哲子說道:「今次,家父並無寸功,謀求方鎮已屬非分,若能擇近取位,尚有鄉里為援。若轉居別,未必能夠立穩。與其強出難穩,徒惹議,還不如就此解甲歸田,高臥榻上。」
聽到沈哲子這想要甩手不玩了的喪氣之語,庾懌心裏先急了。先前從庾亮口中得知,朝廷首重維穩,並無深究王氏的打算,如此一來他的境便更尷尬。若有沈充並立分擔王氏的力,尚能輕鬆一些。但如果力畢集他一的話,兄長未必能護住自己。
尤其剛才談時,兄長直接斥責他吳興之舉過於冒進,欠缺考量,這讓庾懌頗寒心。說到底,他冒這個險還不是為了家族?若非沈充大量包涵,他現在已經首異了!
「哲子,你也不用著急。大凡要事,總要多方考量運籌。此事我會跟你父親再聯絡商議,吳郡士人那裏也可合縱,事尚大有可為。」
上安著沈哲子,庾懌心裏對兄長不乏怨氣。他早已過而立之年,為人世已有方略,對時局也有了自己的判斷認知,何須再耳提面命的訓斥!
沈哲子點到即止,不再多說。
似庾亮此人,過於自信,控制太強,失於圓潤,面對東晉朝堂這病膏肓的沉痾病,實在是有些不合時宜。不客氣的說,這傢伙就是剛愎自用。
沈哲子雖然早有聯絡吳地士人的打算,但也要防備庾亮從中作梗。如果謀出庾懌,庾亮應該不會打自己兄弟的臉,反而能稍借其勢。
在庾家暫住一夜,清晨沈哲子便告辭離開。他實在不了庾亮那副臉,也並不試圖去影響對方,甚至打定主意坐觀其玩火自焚。
儘管被庾亮漠視,庾家其他幾兄弟倒還熱。庾懌與庾條一路送出來,行到烏巷時,又看到王家掛孝的白幡舞。沈哲子忽發奇想,如果選擇跟王導打道,大概要愉快過庾亮吧。
不過這想法在腦海中也是一掠而過,沈家目下這狀況,無論跟誰打道都佔據不到主導地位,至於愉不愉快,改變不了本質和結果。為今之計,無論如何都先要佔據一個好位置,待時而起,才有可能改變這種形勢。
生活不止詩和遠方,還有眼前的茍且。前三尺尚無作為,空想再多都是廢。
沈家在建康的大宅佔地不,屬於族中公產,由沈充等幾房顯支出資修築維護。作為金主,沈哲子來到這裏到熱烈的歡迎。
送走一路跟來的庾氏兄弟后,沈哲子回到歸屬他家的院落,站在前庭等待頃,顧颺才聞訊趕來,帶回的消息卻算不上好。顧榮之子顧毗並不打算見他,而顧眾也推說公務繁忙,只修書一封讓顧颺帶回來。
沈哲子又詢問一番這二者應答的細節,推測大概還是自己年齡太小,引不起對方重視,否則絕不至於一面不見。年齡這種事,只能靠時間,沈哲子也無計可施。
詳細詢問一番后,對於這二者脾為人如何,沈哲子也大概有了一個了解。
顧毗承父蔭襲爵,居清顯之位,無任事之勞,往來多清談名士,不拘南北,正是這個時代最典型的士族風貌。他不願見沈哲子,大概也是不想趟這汪渾水,畢竟其名位家資俱全,沈家也拿不出什麼能吸引他的東西。煩惱皆因強出頭,多一事不如一事。
顧眾履歷類同虞潭,名還要更高一籌,與死掉的顧榮是同輩。沈哲子打開他那封信匆匆一覽,信是寫給老爹沈充的,通篇一副長者口吻,先是斥責老爹早先助紂為,旋即又嘉許他能迷途知返,末尾則是勸誡老爹安分一點,等待朝廷公允的裁決。
將這封信一團隨手丟棄,沈哲子大概明白了老爹為什麼出手豪爽闊綽。跟這樣一群老傢伙打道實在太過痛苦,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真不事。
不過顧家也並非全都是這樣的人,除了這兩支顯宗之外,就有其他房支的族人通過顧颺表示,願意見上沈哲子一面。如此倒也並非全無收穫,沈哲子甄別出那些示好的顧氏族人,與顧颺商議一番,各自奉上厚禮,準備擇時一一拜訪。
他如今也有了幾分老爹揮金如土的風範,單單打點顧家這些族人,隨帶來的一批財貨便已經告罄。這些人未必能夠決定時局,但只要能在別運作出一苗頭,請他們一擁而上去抬舉老爹,也可謂壯觀。
至於這樣公然結黨營私會否引起朝廷猜忌,已經滿頭癩痢了還怕再惹一虱子?這世道不興孤直忠臣,比的就是誰人多氣勢大。
顧家這裏就是如此,而陸家那裏況又惡劣幾分。
陸家如今的族長陸曄不只直接將顧颺拒之門外,就連其族中曾在吳郡架秧子湊熱鬧的一些族人都被嚴厲訓斥,擺明了不合作的架勢。
不過沈哲子對此反而並不擔心,陸家眼下這幅姿態看似水潑不進,但其實最好瓦解。須知陸曄的親弟弟陸玩底子不算乾淨,乃是王敦長史,換言之如果真要編個逆臣錄,陸玩的排名還要在老爹沈充前面。
如此大的一個,怎麼還可能置事外。隨便來個九淺一深,就算上還說不要,也會變得誠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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