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且說馬榮一番喬裝,將自己扮作一個異鄉的乞丐,專揀那等貧苦的街坊串走。每見有茶肆、酒店、賭局便留心去廝混一通,暗裡探間虛實。
城的西北隅有一區坊,作北寮,由於五胡雜,商販雲集,是各號干隔澇漢子闖棲息的去,里尤多那等沒本錢的營生。近來因了北門進出不便,要繞玄武帝廟彎周一圈,有人又將城開了一個豁口,進出縣城頓覺便利,故爾三教九流人如水之就下都沉聚在這北寮營謀生計。
馬榮晃悠悠也晃到了北寮。棋盤格似的狹窄街道又臭又臟,積滿了污水,行人販客川流不息,沿街都是店鋪,生意兀的興隆。街頭巷尾許多小攤擔往往一頭紅著灶火,一頭散著油香,十分人。
馬榮走了半日,不覺腹中飢,迎面正見一爿小小粥店,正進店堂坐下,猛見在灶頭添火的掌柜十分面善,青下繞纏著兩個孩子。
「哎喲,原來是馬長啊!為何這般窮酸模樣?莫不是被衙里的老爺攆出來了。」
那子先認出了馬榮。
馬榮細看,原正是箇舊相識。那子名喚吐爾貝,是個胡人,當年被一馬販子販到這裡,撇下兩個孩子充了行院的頭。后與馬榮相識,甚篤,馬榮出了點錢將贖出來,鴇兒雖嫌錢,究竟不敢阻攔。馬榮又送了許多盤纏,自謀生計。吐爾貝將那錢開了爿小小粥店,又嫁了個販夫,領回兒,日子倒也小康,只忘不了馬榮的恩德。馬榮聽了狄公的箴勸,從此不與往來,故爾疏闊了許久。
這時馬榮聽了吐爾貝的話,小聲道:「這話說到哪裡去了;今兒來這裡正有一件公事在,不得不如此裝扮。」
吐爾貝會意,忙將馬榮引房,納頭便拜。肚中兜起舊。不咽嗚咽起來。
馬榮笑道:「吐爾貝,今日見了你,正有一事打問哩。」
吐爾貝收淚道:「你且慢說,我去灶下舀一碗粥來與你先吃了,我見你進店裡時;原是想吃粥的。早是認出你來,不然做你的生意哩。」
馬榮連聲好,腹中正有雷鳴。
片刻,吐爾貝端上一大碗粥,上面還堆著兩條,粥里又埋了半個肫。
馬榮大喜,接過碗來,如疾風掃殘雲一般,轉瞬便囫圇全裝肚。乃謝道:「好吃,好吃」。
吐爾貝問:「不知你要打問何事?」
「城裡有個潑皮沈三,昨夜與人爭毆,竟被剁下頭顱來,用的是紫寺藏的曲柄神斧。——你可聽到有與這沈三有關的傳聞嗎?」
吐爾貝搖搖頭,問:「頭是在哪裡被剁下來的?」
「正是在紫寺里。死便躺在紫寺大殿的供桌邊,腦殼子分了家。」
吐爾貝了舌頭,表示害怕,又搖了搖頭:「奴家從不曾聽說過那個沈三,不過,說起紫寺,我倒想起一個人來。離這裡三條橫街,住著一個巫,名號塔拉,頗能解得幽明因果,三世緣法,不似世間那等算命看相的,卜卦問課只貪著酬銀,一味談頌。這塔拉不願與凡人道真話,往往頌鬼咒神,雲里霧裡不打邊際地胡言語,也從來不要酬銀。你不妨去問問這塔位,僥倖能與你道真話也未可知。」
馬榮謝過,站起告辭,掀門簾,正要出,吐爾貝上前拉了馬榮一條胳膊,紫漲了麵皮道:「我丈夫外出一個月了,你就不能……多坐一會嗎?」
馬榮道:「了卻這樁公事,再來看你。」
出了粥店馬榮依吐爾貝指點,穿過三條橫街,問了一個路人,很快便找到了巫塔拉的住。遂掀門簾,走了進去。
屋子裡十分暗黑,正中壁龕供著一尊手持曲柄神斧、怒目金剛似的獨角神祗。隔了一盞酒燈,約見兩個人影坐在隅角的一方木幾兩頭。一頭是一個傴僂老嫗,披著幅油膩污亮的羊皮大氅。另一頭坐著一個全黑帔包裹的子,只後頸出一束烏黑的辮結。
馬榮自揀一條矮凳上坐了。那兩個又嘰哩咕嚕話語半日,並不理會馬榮。馬榮耐著子看著眼前那兩人幽靈般的黑影,心中既慊憎,又覺新奇。
半晌,那老嫗伏地磕了幾個頭,巍巍站起,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巫站起目送,並不言語。忽而回眸看了看馬榮,臉上掠過一陣驚異之。
馬榮目迎去,不猛吃一驚。——巫那一對紅火辣辣的大眼睛正是早晨在大街上遇到的!這時他看清楚了,這塔拉不僅子頎長,而且態妖嬈,看去雖有了年歲,仍是俊靈標緻,狐魁人。角翕合,臉面上閃著幽冷的。
馬榮頓覺局促不安,竟一時忘了如何開口問話。
「原來是衙門裡的爺兒,如何闖來這裡勾攝公事了。」塔拉先開了口。「早上還見你急惶惶跟在主子後背,失魂落魄地鬨。」
馬榮懾服,尋思道:「這巫果然厲害,原來早上便已認出我來,莫非已猜知我的來意,不如索吐實。」
「塔拉娘娘猜著了,我正是衙門裡做公的。如今有一樁殺人的案子,有頭沒尾,斷不下,特來仙宅求教,娘娘撥冗指點,好開茅塞。」
塔拉詭譎一笑:「莫非又是什麼子唆著你來的吧?」
馬榮正道:「非乾子的事,實是我仰聞娘娘大名,專意來求問的。」
「不是子牽的頭,你哪裡想到來這裡。」塔拉笑影未退。
「吐爾貝只是指點了個門戶。哪裡知道衙門裡殺人的公案急如星火。」馬榮急了。
笑影從塔拉角消失:「我不是指吐爾貝那尾花狐貍,而是說一個名白玉的子。」
馬榮驀地一驚,豎直了耳朵再問:「哪個子?」
塔拉不再理會,自顧念道:「生於壬戌五月初四寅時,死於辛巳九月初十酉時,活了十九歲。」
馬榮驚喜集:「白玉!白玉小姐活了十九歲。敢問娘娘,這位白玉小姐去年九月初十酉時是如何死的,死於何地?」
「死於非命。」
「死於何地?」馬榮急不可耐。
塔拉早轉過去,在那尊神祗象座前瞑目不語了。
馬榮跳起,吼道:「你不告訴我白玉小姐死於何地,明日我便一鐵練將你拘套去,關進大牢里,看你再說不說。」
塔拉一聲冷笑:「明日正是我的大限,你恐怕已來不及了。」
馬榮忿然,一腳踢翻那條矮凳,沖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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