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回到縣衙,即命方緝捕率衙車十名,擔架兩副去倪壽乾東郊別業將老門丁夫婦泰來縣衙相驗。又命將午餐送至衙書齋,藉以出鬧空喚檔房館吏問話。老館吏原為當地一綢莊掌柜,已在家養老數年,雖已年過花甲,卻仍明眸皓齒,鶴髮。綢行行頭將他舉薦給狄公,他滿心歡喜在衙門應了這份館吏的差使。
狄公匆匆用了午膳,問館吏道:「人道蘭坊有一位老士,號稱鶴士,不知你可聽說過此人?」
老館吏反問道:「老爺指的是鶴先生?」
「想來正是此人,但恐他並不在城中居住。」
「不錯,世人多稱他鶴先生,據云他一直居於南城門外萬壽山中,一簞食,一瓢飲,苦心修鍊,以求不老長生,誰也不知他現在多大高壽。」
狄公道:「我倒很想見他一見。」
老館吏面難,說道:「此事恐不易功。老夫生自息影深山老林之後,個出山口,小見賓客,早與塵世隔絕了。幾日前二樵農上山打柴,偶然見他老人家在花園中勞作,若非他二人說起此事,我真不知他仍活在人間。老爺,此人聰慧穎達,博學多才。樵人一說他于山中終獲長生不老之葯,一說他不日便要羽化登仙。」
狄公慢捋鬍鬚,說道:「此類士的故事我聽得不,講得神乎其神,卻十之八九都是徒有虛名的騖才。不過,此人也許與眾不同,我未見其人,卻已見其書法,那豪放氣勢,有如天馬行空,令人嘆觀止矣。但不知南郊山道可好通行?」
「老爺若決意尋訪鶴先生,只能步行進山。萬壽山路窄坡陡,山高谷深,即便二人小轎也上不了山去。」
狄公謝了,命老館吏離去。
喬泰進了衙,滿面憂愁。
狄公問:「喬泰,錢牟宅中諸事停當?」
喬泰坐下,捻一捻短須,說道:「老爺,此事一言難盡。近二日來,我見軍中有人一常態,心中總覺得不實,向凌剛一打探,他也正為此擔憂,他見軍卒中幾日來有人揮金如土,只不知這銀子從何而來。」
狄公聞言,暗暗一驚,說道:「如此,大事不好!且聽馬榮將他的奇遇說於你聽。」
馬榮將他在北寮的所見所聞又細述一遍。
喬泰聽罷,連連搖頭道:「老爺,只怕此事兇多吉。我們假造軍巡查邊庭結果有二:一是我們藉此除了錢牟,並迫使其門人就範;二是此舉可促使胡兵決心趁我們立足未穩孤注一擲,打我們個措手不及。」
狄公手揪長須,怒道:「我們現今已是捉襟見肘,左支右絀,若再遇胡兵犯擾,洗劫此城,我等勢孤力單,勢實危殆矣!我思想來,這肇事幕後之人定是暗中為錢牟出謀劃策的那個狗頭軍師。喬泰,我們手下可信賴的兵卒共有多?」
喬泰不假思索,口道:「則四十,多則五十。」
眾皆默然。突然,狄公以拳擊案,高聲道:「有了!喬泰說及我們假造軍、虛張聲勢,一方面除了錢牟,另一方面又招致敵人鋌而走險,此話給我莫大啟示。看來,我們擺困境,轉危為安,為時尚未太晚。馬榮,我們須將你昨晚尚未遇見的那名番胡頭領立即拿獲,但一定要不聲,做得人不知鬼不覺,不知你對此有何良策?」
馬榮聞言,喜上眉梢,說道:「老爺,抓個把小小番酋,乃甕中捉鱉,手到拿來之事,只是青天白日,不免人多眼雜,容易走風聲。不過,只要小心謹慎,隨機應變,也並非不可行事。」
「如此,你與喬泰即赴北寮緝拿賊酋!記住,此事務須做得乾淨利落,不痕跡。若是無甚把握,寧可放他一時,亦不可魯莽輕率,壞了大事!」
馬榮點頭應允,起招呼喬泰隨他而去。二人去值房一角坐了,低聲計議良久后,馬榮隻離了縣衙,向北城門方向走去。路經一家小酒店,馬榮停步看了看靜,大步店中。
馬榮前曾顧此店一次,故掌柜與他相識,見他進店,忙上前招呼。馬榮道:「我到樓上尋個雅座,圖個清靜。馬榮上得樓來,適逢隅角有一單間空閑無人,便進去了。點過酒菜,小二自下樓張羅去了。此時,喬泰卻推走門了進來。原來他從後門進店,相機上了二樓,並無人知曉。
馬榮急卸卻衙門公服,摘下差高帽,喬泰用一包袱包了,又打散頭髮。一布條頭頂上纏了,將角塞於腰帶之中,挽起袖管,匆匆別了喬泰,輕手輕腳下樓去了。他悄悄溜進庖廚,見一庖丁正汗流泱背在爐邊煎餅,近前罵道:「呔,爺腹中飢,還不快拿塊油餅宋孝敬你爺!」
老庖正待發作,抬頭猛見前面口出污言之人乃一國首垢面的潑皮,自知得罪不起,只好自認晦氣,去鍋中鏟了一塊油餅遞上。
馬榮手接了,咬了一口,噴噴,出後門揚長而去。
樓上,喬泰自斟自飲,頃刻間餐桌上酒菜一空。馬榮與喬泰都是一樣鋼筋鐵骨的彪形大漢,相貌本相差無多,又兼穿一樣的公服,小二哪能識破這移花接木的勾當。喬泰會了酒菜錢,趁掌柜忙之機,下樓走出店門。
馬榮搖搖擺擺向鼓樓方向走去。離鼓樓不遠有一天市場,他先去小攤彳亍一圈,見鼓樓石頭拱道下無人,便大步走了過去,每逢颳風下雨,設攤商販都到拱道下躲避,如今風和日麗麗,自然也就無人去哪裡了。
馬榮扭頭向後一瞥,見無人注視於他,便三步並作兩步進了拱門,爬上二樓。這鼓樓第二層形似一間閣樓,四面有窗。夏日,周圍百姓常有人爬上來納涼消暑,不過,現在卻是空無一人。通向三層的樓梯口有一扇木門,門上無鎖,只了一鐵閂,上有府的紅紙封條,馬榮將封條撕了,開了門,上了三樓,只見一隻大圓鼓架於中央一塊高臺之上,鼓旁有一對三尺大槌,上面都厚厚積了一層灰土,看形,此鼓已多年無人過了。
馬榮點點頭,又快步走下樓來,探頭看了看,見無人發現他的行蹤,便走了出來,邁開大步向北寮走去。
白日看北寮比晚間更覺蕭索凄涼。街上不見一人,原來此間胡人因前晚熬夜過深,正在補睡。馬榮到走了一遍,卻再也找不到他前一晚到過的地方。信步走到一家門口,將門一推,見一邊幅不修的子正躺在一長大木床上酣睡。馬榮朝床上踢了一腳,子慢慢坐起來,搔揚頭,眼睛,看樣子還未睡醒。
馬榮聲道:「我找烏爾金!」
子一下子活躍起來,從床上跳下,進廂房出一個科頭跣足的男,手指馬榮嘰里咕嚕一陣吩咐,又對馬榮連比帶劃講了幾句。馬榮雖不懂番話,但意思已明,忙點頭稱善。
男向馬榮一招手,出門上了大街,馬榮跟其後。男鑽進兩棟房子之間的一條隙之中,馬榮卻須側橫行。走到一扇窗下,馬榮心想,若是此時有人從窗口舉砸他腦門,他只能束手待斃。一鐵釘將他袍撕了一道口子,他看看撕破的地方,心想也好,這樣一來,他越發象一名潑皮了。
正待再往前走,忽聽頭頂之上有人聲語喚他:「榮保!榮保!」馬榮抬頭,卻見吐爾貝正從窗口探出頭來。馬榮一見,又忘了不會漢話,喜問道:「吐爾貝,原來是你;今日可好?」
吐爾貝神慌張,睜大一對眼睛,向馬榮低聲將兩句話重複數遍,一面連連擺手。馬榮不解其意,不管吐爾貝懂不懂,只說道:「你有何煩惱,我不明白,現在我有急事,容改日再來。」正走開,吐爾貝窗口中出手來,一把抓住他的領,指指男去的方向,搖頭不迭,又用食指橫劃頸脖,做了一個砍頭的作。
馬榮終於明白了的意思,笑道:「你休要擔心,我自有道理!」輕輕推開的手,向前走去。
男引馬榮走過一堆垃圾,又翻越一堵塌牆,抄近路來到一座院落前面,用手向院中指了指,便一溜煙跑了。
馬榮認出這便是他前一夜與獵戶來過的地方,遂進院上前敲門。
過了一會,門傳出聲音:「進來!」馬榮剛一推門,立時驚出一冷汗。原來屋主人靠後牆而立,一手一把飛刀,對他這不速之客怒目相視。馬榮於門首立定。一雙眼睛盯了對方手中利刃,作好了拼殺一場的準備。
一陣張過後,對方將飛刀皮鞘,於一張羊皮凳上坐了。開言道:「榮保,坐下,我問你,你果是真心投我?」
馬榮亦於另一皮凳上坐了,心中尋思,原來烏爾金適才是在試他,故答道:「若非真心,我榮保豈敢冒死到此?獵戶又怎肯將我引薦給頭領?」
烏爾金說道:「若不縣他一力保舉於你,你現在已經上西天了。我這兩口飛刀,雖稱不上百步穿楊,但一旦出手,二、五十步之,誰也休想逃!」
烏爾金是個瘦高個子,說得一口流利漢話。馬榮見他驕矜倨傲,微微一笑,故意奉承道:「江湖上重個義字,我聞頭領一向義氣,扶人危困,故慕名前來投靠,只盼頭領開恩,遣我個差使,也好賺得幾兩碎銀,聊解寒之苦。今蒙不棄,我榮保當銘終。」
「你乃一逃兵叛卒,要錢不要臉的無恥之徒!不過,對我們也許還多有點用。你既投我門下,就要惟我命是聽!今有一言在先,若是你手中有詐,圖謀不軌,你就問問我這兩口飛刀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頭領此言差矣!我榮保不才,卻也非是得魚忘筌之人,何來恩將仇報?況如今我是個有罪之,回不得軍中,見不得府,只有破釜沉舟,跟定頭領,才是一條生路……」
「休要饒舌!你好生聽仔細了,我的話從不講第二遍。我手下三路人馬正會師於界河彼岸平川之上,明日午夜就要攻佔此城。你休要心生害怕,且讓我細細剖析於你,你便會明自我中自有雄師百萬。我自隨父常出蘭坊,亦曾去長安經商數年,還到過京畿之外不州縣,故深知唐室場中一向文恬武嬉,不乏尸位素餐之人。那些鮮怒馬,峨冠搏帶的袞袞諸公,整日燈紅酒綠,鬥角抵,高車駟馬,子玉帛,早將國家安危置於腦後。再者,蘭坊又是個西陲邊鎮,此城易手后,長安家未必馬上知曉。況現在通西域之路改道,唐朝廷即使獲知蘭坊失陷,也無須擔心我們會攔截西域諸國東進使臣,劫掠財禮,故不會立即發兵前來收復失地。待長安昏君醉臣大夢初醒,我們則早已在此站穩腳跟,立國稱雄。到那時我們兵糧足,以逸待勞,唐軍縱有貔虎十萬,又奈我何!記住!我們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奇襲此城,先擒狗,后拿僕從,繼而接管縣衙。這一切均已安排停當,只是尚需幾位漢家朋友做應,到時將守城門兵除掉,大開城門,方好行事。用你們漢家話來說,現在是萬事齊備,只欠東風了。」
馬榮笑道:「頭領,恭喜了,恰巧我在此有一友,想來正是頭領用得著的人。他原是軍中一名伙長,只因頂撞了那個姓狄的縣令,闖下大禍,故隻逃出營寨暫避。咳!人道弱為立之本,剛強乃惹禍之胎,此話一點不錯!聽說那姓狄的狗手段甚是狠毒,揚言一旦將他拿住,那割他舌頭不可!」
烏爾金冷笑道:「你們這些人就是怕,我可誰也不懼,幾年前,我就親手宰了這裡一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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