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聽得親切,心中吃一大驚。待要再問,見杏花已俯扶起韓詠南,一面笑喚白蓮花來幫忙。
「老爺,會弈棋麼?」又是杏花的聲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作答,見白蓮花應聲已繞過桌角來,遂退間半邊,不作聲。
白蓮花笑盈盈擱下酒盅,嬝嬝出一條臂膊來,與香花兩邊架起韓詠南。韓詠南醉眼朦朧,用袖抹了酒涎,搖晃站起,雙手摟定杏花腰,乞道:「杏花,你跳個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點頭應允,迅即從韓詠南懷中逸,理了理鬢髮簪釵。軒廳的水晶珠簾掛起,廳地上早鋪起一片猩紅氈毯。一聲檀板,兩邊響起竹。一時弦管響,十分悅耳。
杏花輕挪蓮步,搖閃細腰,翩翩起舞。此時只一支玉笛伴聲,嘹亮清潤,會合節拍。遠遠見杏花笑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態自若,如風中條。漸漸額汗潤,蟬鬢微,凝脂里出紅霞來。
狄公心隨耳聞,不覺擊節嘆贊。須臾又不耐,轉思這花前月下,歌榭舞臺,豈會孕有異象。杏花適才的兩句話真有兇信?這漢源城裡莫非早有謀醞釀,如今已圭角,或是僅被杏花一人探知虛實,窺出端倪。看適間躲躲閃閃模樣,似是怕被席間有人看破,故弄此姿態,迷於人。——難道這席間中人也有捲危險謀的?倘若真有,又會是誰?這兇又究竟是什麼?殺人?放火?搶劫?——狄公只覺心中一團麻,治理不清。只宴席早散,聽杏花訴說詳盡。此時倒象泥塑木雕一般,六神無主,魂不守舍。
忽而繁管急弦齊作,舞曲變得氣象磅礴,雄闊壯烈。杏花如狂風急雨一般旋轉跳騰,似一團霓霞閃灼明滅,一簇仙葩搖曳舒發。忽聽得一聲中天鶴唳,音樂嘎然而止。杏花笑向眾人叩謝,退出軒廳,轉去后廂卸裝。
狄公乃恍惚醒來,隨眾人鼓掌喝采。見韓詠南又立起拱手道:「幸眾位再寬坐片時,以畢餘興。」神十分清爽。
這時筵宴又近尾聲,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兩兩三三低聲閑聊起來。有的立窗檻下賞月,有的去軒廳外醒酒。
這邊康氏兄弟卻因言語不合爭執了起來。
「萬一帆可不是善類,貸借巨額銀票於他,只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惱怒地道。
康仲達道:「豈可聽信酒樓茶坊間的閑言?人家那邊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錢銀去冒這風險,萬—……」康伯年見劉飛波過來勸解,便不吱聲了。
「你這俚嗇鬼!父母家私你佔去大半,竟厚稱你的錢銀。」康仲達火了。
劉飛波功道:「豈可為區區錢銀事兄弟鬩牆①,豈不教狄縣令齒冷,如何看吾漢源人。」
狄公過來,笑道:「劉先生之言甚是。對了,劉先生,本縣還有一句話問你哩。」
劉飛波唯唯。
「聽說劉先生與梁老宗伯宅園相鄰,想來是時常見面的。」
劉飛波恭敬答曰:「正如狄縣令所言,疇昔倒是日日覿面②。兩家宅園本有耳門相通,進出甚為方便。近些時來,梁老相公變得有些懵懂,說話間也漸漸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后語。有時連我都不認得了,問了幾遍姓名。為之,也很走了。」
這時彭玉琪,王玉玨兩人也湊了過來,與狄公寒暄幾句,便轉與劉飛波講論生意買賣。狄公沒趣,見韓詠南正與白蓮花說笑,便問:「杏花恁的還不迴轉?」
韓詠南還有三分酒意:「這些個狐娘子塗脂抹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悅。見滿座賓客都在嘖嘖讚賞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因頭魴,白蓮花等三名舞正搔首弄腮,輾轉侍應。
狄公吩咐白蓮花去軒廳外后廂梳妝間請杏花轉來。
韓詠南狡獪笑道:「沒想到狄老爺如此垂憐杏花,一味放不下。今夜這酒水兀的也品出味來了。」
須臾白蓮花回來軒廳稟告,杏花並不在後廂梳妝間。一路去來也未遇見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低聲對韓詠南道:「下去去便回。——這團頭魴須是涼了好吃。」
韓詠南並不介意,又摟定白蓮花兩個自顧取樂。
狄公出來軒廳,從右舷走到船尾。舷欄外夜風漸,遠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洪亮、喬泰、馬榮與十來個火夫雜役正在喝酒閑聊,只聽得馬榮手舞足蹈吹噓趣聞,眾人不時一陣陣大笑。
洪參軍眼尖,見狄公急皇皇趕來,心知有異,忙拍了馬榮肩胛。馬榮會意,遂與喬泰三人迎上去行禮。
狄公問:「你三人可見著一個年輕子從這裡行走?」
三人搖頭,面面相覷。
狄公小聲道:「恐是出事了。——一個名杏花的舞今夜行止怪異,怕有不測。」
兩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來,狄公又問他兩人跳舞后可曾再見到杏花。
兩名役工連連搖頭,並說:「我們夥計的只許走右舷,客眷屬,應局的舞都走左舷。那杏花興許仍在左舷那頭后廂里梳洗吧。」
狄公頷首,遂率洪亮三人繞到左舷,直撲后廂。——后廂梳妝間的門虛掩著,狄公推開一看,梳妝臺上銀燭高燒,釵簪手鐲,凌擺著,鉛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無人影。
狄公心中苦,命喬泰、馬榮分別上船頂、艙底尋找。他與洪亮則在中艙兩側搜索。
半晌,四人會齊,都無收穫。狄會長嘆一聲,知有變,癡癡地著舷下黑幽幽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陣莫名的恐懼。
突然,一張蒼白的臉面浮波浪間,正睜著一對木然的眸子瞅著他,有兩汪恨水。
註釋:
①鬩:讀『細』,本義不合,爭吵;鬩牆:引申為部不合。
②覿:讀『狄』,見,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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