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甘出來大街一看,早已華燈初上。各號商鋪飯店,青樓酒家燈火閃耀,照得夜市恍同白晝。大街上人群熙熙,比肩踵。
老遠看見都督府衙門了,陶甘不由一陣欣喜。衙門正俯臨蘭湖,芭蕉椰樹下碧森森的。草木葳蕤,花果點綴,十分莊雅。四名衙丁執戟衛,形象威武。
陶甘進了都督府衙門,徑趨狄公駐息的公庶西廳。次第三層稟報,最後由一中軍引導來西廳見狄公。
狄公正伏烏木公案翻閱陳年檔卷。看去已龍鍾老態,眉額際皺紋深,兩鬢及鬍鬚都花白了。
喬泰立在狄公後,甲胃兜鍪齊正。臉間卻神思惝恍,疑雲翻卷。
陶甘恭敬請安。狄公抬起頭來,笑道:「你且在喬泰邊上坐了。喬泰你也坐下。這些年來難得在一起敘懷,過去外放州縣的那些日子何等留。我們幾乎天天坐一起探討疑難案子,一無拘忌。對了,還有洪亮、馬榮。洪亮墓木已拱,馬榮也被妻孥纏絆,不得。」
他愀然看了看眼前的兩個老親隨,又慨沉重道:「今番調遣你兩個來廣州,也是想重溫一點舊夢。協力辦完這案子,恐再無聚首暢晤之日。」
陶甘、喬泰也傷十分,片刻無語。
狄公呷了一口茶,又道:「陶甘,此刻想先聽聽你重遊廣州的觀,然後再讓喬泰敘述一遍他適才經歷的一起殺人案。」
「一起殺人案?」陶甘驚疑。
喬泰點了點頭:「正是我們分手后的事,十分蹊蹺。」
陶甘也覺嚴重,遂稟道:「我租賃在小南門外西堤的花都旅店,離城裡稍遠。但監視江面十分便利。大凡江上船舶上下,水路進出,都瞞不過我眼睛,一目了然。」
狄公頷首,表示讚賞。
「廣州城裡商賈雲集,市面興盛。加上番館林立,胡人經商販貨的尤多。不過依我看來,大多是守法僑戶,鮮有不軌之舉。二十多年來廣州崇尚的依舊是吃、賭、嫖。白鵝潭的花艇、蓮花山的窯窟,世所艷稱。紙醉金迷,一刻千金。許多富商巨公一夜之間便淪為乞丐,樗之害尤烈。——地方靖安麼,一時也還看不出許多端跡。番坊一帶也算平靜,胡人大多奉守我大唐律法。」
狄公捻鬍鬚,滿意微哂。
陶甘又續道:「我與喬泰弟今日還遇見一個胡服穿扮的倪先生,經營著一個大船隊。慣走海夷道,又通大食、波斯等言語。為人豪邁有氣格,喬泰弟已應邀明日去他府上做客。」
狄公道:「你兩個此番倒要多留意胡人舉。那個倪先生飄洋航海,貫通華夷,尤需倍加監伺。」
陶甘問:「老爺意思是需對胡人多作防範?」
狄公小聲道:「你們道我今番來廣州作甚?明裡是嶺南巡使,監察海夷道商務貿易。實則是來找尋一個人的。」
「找尋一個人?」陶甘、喬泰不由異口驚嘆。
「正是找尋一個要的人。——這人頃前在廣州失蹤。許多跡象判來與這裡的番客胡人有些牽纏。故爾不僅要防範胡人番客異跡,尤要刺探出其中奧,解破許多疑難關節。」
「不知這人是誰?」陶甘也小聲問。
「便是朝中中書侍郎柳道遠大人。因中書令久缺,他實際上專擅中書省的權職,稱西臺右相。——掌佐天子,參議朝政,制書冊命,總判省事。其餘增減吏,黜陟爵勛,戎飭百,廢置州縣,臨軒答覆章奏,四夷表疏贄幣等等,是當今朝廷首要臺閣。
「聖上仁德,龍垂危。宮中諸太子、娘娘大局,你我固然不敢妄議。但朝臣都歸心柳大人,仰仗其平衡全局。然閹豎外戚結黨,也在蠢蠢,種種危機,一言難盡。——偏偏這柳大人上月授欽差來這五羊城巡察過後,回京匆匆割皇命,又潛來這裡,只帶了一個蘇主事的親隨。
「柳大人私下廣州,朝廷震驚。三省前聯議,乃委我星夜來廣州訪柳大人去向。溫都督門人兩日前還見著蘇主事陪同柳大人喬裝穿扮在香坊行走,故爾我們須先從番客胡人線索下手。」
陶甘、喬泰聽了,甚覺驚異。又生憂慮,怕不能勝此重擔。
狄公略略停頓又道:「此中委曲,你兩個勿得吐於外。切記,切記。一疏忽,或誤大事。只你們協力助我勘明真相,接柳大人回京師。」
兩名親隨口中答應,心裡驟起波瀾,只覺坐立不安。
「喬泰,你且將那殺人案節講與陶甘聽來。」
喬泰將適間胡人天橋下弔死長鬍子,又遭俠客巾勒斃細節講述一遍。
狄公鄭重道:「那個被吊殺的長鬍子正是蘇主事。他顯然有急事要向我稟告,當時跟蹤你兩個半日,因不認識你陶甘,不敢輕率。一直等到你們分手后才上前認喬泰。——誰知竟被伏的對手輕易殺害,斷了我許多線索。不過那兇手自己也死得蹊蹺。莫非用巾殺人的俠客又與他們一夥是死敵,不然何以也盯梢到彼此,千鈞一髮時救了喬泰命。又不分姓名,瞬刻潛蹤。只留下殺人兇的一條巾和一枚銀幣。」
喬泰道:「看來柳大人果真遇了麻煩,保不定正與這裡的胡人有關。不然又何以裝扮百姓去香坊行走?」
陶甘吐還止,面難。
狄公道:「陶甘,有話直說,不必避忌。」
「依老爺適才所述,這柳大人會不會是去狎,又怕張揚出去,名聲有損,故有裝扮之舉。」
「柳大人決非好之徒,更不是皮濫之小人。他固然年輕未娶,儀態瀟落,姿俊,很可能引這裡的閨閣名媛甚而風塵子。但他豈會貿然沾花惹草,引弄蜂蝶。柳大人京師聲日隆;又繫纍世簪纓,詩禮巨族,自有好姻緣相湊。眼界次高曠,斷不肯有此輕薄之舉。」
喬泰曰:「如今蘇主事已死,柳大人了無線紙鳶,如何尋覓?我們何不就蘇主事之狙擊,窮追一番。並請溫都督率這裡的緝捕巡總協同破案。」
狄公搖手道:「不可,不可。目下連溫都督本人也不知我這個嶺南巡使的真正來意,這事斷不可招搖顯目,我猜想來,柳大人潛來廣州,必有深思,不便聲張。但他之所以沒通報晤見溫都督諸地方衙員,必是不寄信任於彼等。我們尤須謹慎行事,步步為營。只我三人知悉。浮面上的公務還需應付,暗裡加偵查才是。」
陶甘道:「蘇主事倉猝被殺,不正說明我們的來意已被歹徒窺破。不然何以在蘇主事與喬泰搭線時手?」
狄公曰:「其實歹徒一夥,目只盯在柳大人、蘇主事上。但凡有人與他兩個搭訕掛線,必致疑心,故爾啟殺機。——蘇主事遇害,柳大人命恐怕也在萬分危急中。我們再不可懵懂延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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