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遲雪頂著倆明晃晃的黑眼圈起床上班。
一路上,先后收獲了來自親人、路人、老師的親切問候。
遲大宇問:“昨天是沒睡好?”
公車上,鄰座的好心阿婆也問:“孩子啊,你還好吧?氣怎麼這麼差?”
概都微笑著答說沒事,是為工作上的事煩心罷了。
但等真到了醫院,見到導師,卻再沒有這樣輕松就能應付過去的好事。
相反,對方沒有看到煥然一新的神狀態,當即臉微沉。轉背又把去值班室狠訓了一頓。
罵完了還不解氣。
連帶著之后循例查房時,也一反常態,與有流。
遲雪自認理虧,也不好爭辯,只能乖乖跟在老師后,做好病史記錄和及時匯報,最后合并匯總,摘選一部分記規培生手冊。
等忙完已經中午。
職工食堂這兩個月漲價漲得厲害,為了省錢,一般不去吃,多是帶飯或者在附近快餐店買個盒飯。
算算時間已經快來不及,急忙又披上外套往醫院外頭跑。
到那一看。
果然,十塊錢的流自助餐小攤前人滿為患。
只得到旁邊的粥鋪買了碗皮蛋瘦粥,又加了點小菜,就這樣作了午飯吃。
快速吃完解決戰斗。
正想著這樣回去或許還能小瞇一會兒。
出了店門不遠,忽卻又有人從后追上、拍了拍肩——回頭一看。只是不經意的一瞥,那老伯倒像是被眼神嚇到,急忙撤開了手。
黑黢黢的面皮上,出一個局促的笑。
“遲、遲小姐。”
他話音試探:“是你嗎?我們昨天見過,那個,你……您還幫了我和小遠一個大忙。”
話落,見遲雪的目仍疑,他又做了個抱小孩的作。
順手扯了扯上皺的沖鋒,“只不過昨天我穿的是個黑外套,今天換了。您還記得嗎?就醫院門口,我開托的時候不小心——”
這麼一解釋。
加上獨特的口音幫助辨別,遲雪終于反應過來。面前站著的原是昨天路上蹭了別人車的老伯。
臉一下緩和,也跟著微微一笑:“是我。怎麼樣,您家孩子現在好些了嗎?退燒了麼?”
“燒是退了,”老伯卻沒有想象中的舒一口氣,反而依舊滿面憂愁,“唉……不過還不知道什麼況呢。”
“嗯?”
“孩子還在住院。那醫生也不樂意說個,說是還得等詳細點的檢查報告出來。”
遲雪多算個行人,聽他的口吻,已大致猜出來是怎麼回事。但想著圖個吉利、也不好多說,只得好言安了兩句。
見午休時間所剩不多,打了個招呼,便又轉要走。
結果沒走幾步,那老伯竟再次匆匆追上來。
言又止地跟在后,兩手攥著、張地不住挲,就是不開口。
遲雪眼角余瞥見,也是萬般無奈。
眼見得快要走到醫院門口,索又站定、回頭,直接開口問:“梁伯,是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那個……”
“有話直說就好,能幫忙的我會盡量幫,”提醒,“但如果沒別的事,我現在真的要回去上班了。”
畢竟本就只是萍水相逢,也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那老伯聞言,躊躇片刻。
最終還是紅著臉將況和盤托出:
“是那個車主,”他說,“一開始跟我們打電話,說不用賠錢了。然后,后來又換了個人打過來……也不知道怎麼了。總之,就是問了我一些況,問我你什麼、跟我們認不認識之類的。我說不知道,只知道您姓遲,可能也就是路過、好心幫了我們一把。結果不知道哪里說錯話了,他們忽然又說要賠……要賠不,至四五千塊錢。說出來不怕讓您看笑話,這個錢,家里現在困難,真的是出不起。”
老伯說著說著,便紅了眼眶。
又從兜里掏出來一打疊得很整齊的繳費單,想塞給遲雪看。
“我自己也不好,每個月要吃藥。我兒子——我就一個兒子,前幾個月剛死在了云南。他本來就是拿著國家的助學金讀的大學,現在為國捐軀,是榮的事……是分的事,咱也沒那臉手向國家要錢。”
“但現在兒媳婦也跑了,就我一個人帶著小孩,每個月給人家守門賺千把塊錢,孩子生病了、以后還不知道怎麼辦。只能一直給人家打電話道歉,最后那邊終于松了口,說想不賠的話也可以,但還是有條件,”老伯說,“我實在是不得已,遲小姐,真的是沒別的辦法了,才腆著老臉來求你。”
那卑躬屈膝的樣子。
何嘗不像極了多年前到借債的遲大宇。
那些不愿回憶的記憶又找上門來,遲雪的表變得凝重。
“沒關系。是對方提的條件跟我有關?”
但仍是從外套兜里找出兩張紙手帕遞給對方。
等到梁伯緒稍緩,才又耐心追問:“是我認識的人,還是別的原因?他提到過嗎?”
“沒說。”
梁伯道:“車主只說要我把遲醫生你的聯系方式給他。說是如果做到了,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其他的就不愿意了。”
意思是,四千塊錢換個聯系方式?
遲雪簡直丈二和尚不著頭腦。
心說這是哪門子的狗劇,又趕忙勸老人別急也別自責,不是什麼大事。
“這樣,你現在給車主打個電話,”指了指老伯另只手上一直攥著的手機,“我就在這,問一下到底什麼況,看是不是認識的人,之后的事之后再談。”
梁伯到的態度變化,很顯然長舒一口氣。
又忙向鞠躬謝。
然而,電話很快撥出去,前兩次卻都沒有接通。
直等到遲雪一直抬起手腕看表的第三次。
那位只聞其名、不聞其聲的大忙人才終于把電話接起。
老伯和他說了兩句。
轉把手機遞給遲雪時,臉上終于掛上笑容,又小聲告訴遲雪:“那位先生好像跟你早就認識。遲小姐,他說你跟他聊一下就知道了,應該不是找事的人。”
是嗎?
遲雪將信將疑,接過電話。抵在耳邊“喂”了一聲。
有心不說自己全名,因為昨天也只告訴了老伯自己姓遲,猜想對方應該更不會知道名字。
結果一個“喂”字剛說出口,電話那頭卻突然笑起來。
“遲雪。”
甚至猝不及防、準確地報出的全名。
一頭霧水,反問:“你是?”
“我就知道你認不出來。”
“……”
“遲醫生,好久不見啊。”
雖然毫無頭緒。
但這位頗有惡趣味的車主很顯然樂在其中。
因此既不回應的問題,也不遵循應有的社禮貌。
頓了頓,又在電話里笑著問道:“所以,方不方便告訴我,你現在又是在哪個科室上班?”
他說:“遲雪,既然真的是你,那我至也得翹班來見你一回。”
*
后來再想起這神奇的一天。
遲雪其實不得不懷疑:似乎就是從主想要踏出“回憶青春”的這一步開始,命運的齒已開始轉。于是,許多從前覺得再也不會遇見的人,又突然出現在了的邊。
比如解凜。
也比如——半小時后出現,坐在對面。西裝革履、貴氣人,卻依舊笑容隨和的葉南生。
這個名字與這個人,于而言,亦實在是久違了。
已太久沒有想起過這位老同學。
遙想上一次見,似乎還是高三畢業、回校拿績填志愿那天。葉南生突然在路上住,手里拿著相機,提議說遲雪,不如我們拍一張照片吧。
而一臉莫名其妙。
指指對方,又指指自己,問:“我們嗎?”
語氣其實是有些生疏乃至抗拒的。
他卻一點沒有為此到冒犯或生氣。
只是笑著解釋,說是好歹曾經同在一班,那些同學都已經畢業、擁有屬于當年畢業生的畢業照。那麼,剩下的他們倆也應該有一張才對。
“當時我還想著,照片洗出來、可以給你也留一份作紀念。”
葉南生說。
“不過可惜當時那年暑假,我家里出了點事。等再想起來,大家已經上大學、分散到天南海北……我算算,話說咱們上次見,隔了也得有快七年了吧?”
時隔多年,果然他也是最先想起這次“偶遇”,又舊事重提。
說罷,復又抬頭看向遲雪,卻只見有些愕然地看向窗外——他們正坐在醫院一樓的咖啡廳敘舊,靠窗位置,一窗之隔便是長廊草坪。
著病號服的病人或坐或站,旁邊多陪著護工或家屬。
近來多雨,這樣的晴天已是難得,所以不人都趁此機會出來沐浴。
他循著的目看去,只看到三兩個著病號服的小孩蹲在草坪上彈彈珠,不由莞爾,又調侃:“遲醫生,這是迫不及待想調去兒科了嗎?”
遲雪一怔,聞言回過頭來。
他便故作正經地撐著下。
另只手端起咖啡,又問:“聽說能跟你敘舊,我可是丟下我爸和一大班老伙計跑來醫院找你。不會就準備請我喝一杯咖啡吧?”
“我只有二十分鐘休息時間。”
不想遲雪卻仍然不解風,實話實說:“而且,也沒想到你會專門過來。其實改天也可以的。”
“你倒是一直不說假話。”
葉南生微笑:“看來你還是覺得我們不。”
所以連不必要的客套和應酬都可以省了。
“我和很多人都不。”
遲雪卻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眼神又控制不住往窗外飄。
這次很顯然是無意識地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卻不小心說了實話:“而且我覺得你很……”
“嗯?”
“你,變化很大。”
一個很明顯的舌頭打結又及時調整的作。
遲雪驚覺自己餡,趕忙把話往回收。
可惜回過神來太晚,又給葉南生看了個一清二楚。
忍著不點破,沒影響他忍俊不。
似乎依稀還嘗試著,從面前這個白貌的醫生臉上,找到幾分從前“四眼妹”笨拙的影子。
“你也變化很大啊。”
于是故意順著話往下接:“遲醫生,做了醫生,所以順便也把近視眼手做了?你不戴眼鏡,剛才差點沒認出來。”
“嗯。”
“做得蠻好。”
“……嗯?”
“漂亮很多。”
遲雪一怔。
有一瞬間,被他完全不遲疑且篤定的贊“說服”,以至于耳悄然飄紅。
但轉念一想,又回想起似乎他讀書的時候就是這樣:有時惹了老師生氣,還能沒事人似的夸獎老師罵得好,裝作認真道歉;同學被男生調侃哭,他也會說沒有你很漂亮,別聽他們講——葉南生就是這樣,所以才歡迎。所以才有許多人為他人生中偶爾的失敗嘆惋不已。
如果不曾偶然見證了他的“另一面”的話。
或許也會吃這一套吧。
遲雪嘆了口氣,說:“謝謝。”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犧牲了午休時間的短暫會面,最終沒有后文,也沒有禮貌地邀請對方共進晚餐。只是在確認了葉南生不會再追究梁伯責任后,又借口工作忙,先行快步離開了咖啡館。
——唯獨路過草坪時。
忽然腳步放慢,又四下環視一圈。
剛才圍著打彈珠的孩子還在,三五個聚一堆。如果不是藍白的病號服如符號一般嵌了他們的“份”,眼前的孩子,也不過就是貪玩的年紀、普普通通的一群玩伴。
其中,尤數一個小男孩格外敏。
還沒走近,那男孩已若有所地抬起頭來:太底下,他的皮依舊如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材亦瘦弱。與旁邊七八歲型的孩子站在一起,看起來至多五歲,甚至更小。
那男孩直愣愣地看著。
突然,把手里的彈珠一拋,猛地跑過來、抱了遲雪的。
小小的一團窩在腳邊,都不開。他喊遲雪:“天使姐姐。”
其他男孩們或不解或起哄,吵一團。
被拋開的彈珠一路滾,最后骨碌碌,滾到了一雙短筒軍靴下,著鞋的邊沿堪堪停住。
鞋的主人也因此停下,抬起腳,看了一眼。
他彎腰把彈珠撿起來。
“誰的?”
問那群孩子。
孩子們卻哪里還顧得上彈珠,一擁而上,不是要他抱,就是繞著他手里提的打包袋轉圈圈。
“哥哥,哥哥,我要喝可樂!”
“哥哥你說給我買薯片的,怎麼沒有——”
嘰嘰喳喳吵一片。
男人又看向遲雪。
準確來說,是腳底下那“一團”。
然而抱著遲雪不愿撒手的小男孩卻依舊執著,不為所。
遲雪的臉忽燒起來。
只得又低頭勸他:“小朋友,這個……哥哥,你認識嗎?”
點頭。
“你,先松開好不好?你看,哥哥給你們買了很多好吃的。”
搖頭。
小男孩聲氣:“天使姐姐,我頭疼,抱抱就好。”
遲雪默然。
對小孩子一向沒有抵抗力,同理,也沒有威信。只能求助似的抬頭,又看向不遠、被更多“團”圍在中間的男人——不過他顯然比游刃有余得多,仗著個子高,手稍微一抬高,手里的零食遂變得“高不可攀”——一群小不點跳破了頭也抓不著。
他也正看著。
有些稀奇地蹙眉。
“……天使?”
*
頭暈目眩。
遲雪呆站在那里。
想笑,又怕笑得不好看,于是表竟然很怪,在這種適合敘舊、慨甚至流淚的場合,游離其外。只是恍恍惚惚想著,二十五歲的解凜,這樣看,其實和當年的十五歲,十七歲,也沒有區別。
尤其當他站在下而非四下無人的臺。
提著零食,白外套,牛仔與短靴。
令幾乎有一種似是而非的錯覺。
——在隔著時間的長河,漫長的不到頭的人生,無數次的回之后。
解凜。
還是見到你。
比見不到好。
“……”
于是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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