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采青進去時，姬冰原剛和幾位閣老商量國事完畢，羅采青屏氣立在一旁候著，幾位閣老走了出來，看到他這七品袍，不由納罕，目都在他臉上掃了好幾眼，顯然是覺得他眼生，能麵聖的低級員畢竟不多。

羅采青心中微微起了一點驕傲，一位穿著紫金衫的公公走了出來，笑道：“羅大人？皇上傳您進去。”

宮裡穿紫的侍屈指可數，這位又在書房伺候，想來必是武帝邊第一信重的太監丁岱了，這位丁大人，彆看他整日在皇帝側服侍恭恭敬敬如奴仆一般，卻掌著宮中軍，當年也是陪著還是皇子的皇帝征伐四方，帶過兵的。羅采青可不敢托大，連忙躬施禮：“勞煩公公了。”

丁岱看了他一眼微微側並不禮，笑道：“皇上等著大人呢，請。”

羅采青在丁岱的引導下進去，姬冰原正坐在案後，正在喝著茶，抬頭看到人進來，冰雪一般凜冽的目便落在了羅采青臉上，羅采青隻覺得五臟六腑如被照，心中凜然，連忙低頭行禮。

姬冰原放下茶盞，隨口問道：“起來回話吧。”

“卿已到公主府到任了吧？吉祥兒怎麼樣了？”他臉上神雖然是一貫的嚴肅冷淡，但語聲倒還溫和。

羅采青提起的心略略鬆了些，先已知道侯爺的名正是吉祥兒，也知道姬冰原一貫對長公主敬，自然是對長公主留下的這位侯爺頗為關照，連忙屏息回話：“侯爺風寒已愈，已大好。”

姬冰原點頭道：“他如今無長輩管束，在府裡恐怕淘氣，卿到任後，不得多規勸，不要讓他荒廢了，等他孝期結束了回上書房進學，朕是要考他學問的。”

他語氣還是冷淡，語速也慢，不過幾句話，卻讓羅采青到了無形的力，他連忙恭敬回話：“陛下放心，侯爺如今懂事得很，前日剛代我們給各位上書房的講學太師們送節禮，又拿了書出來溫書，說是備著出孝後老師們要考問的，臣回去必將皇上旨意傳到。”

姬冰原角微微彎了下：“若是溫書有把握，就不會這麼急著送禮了。想來是猴兒算算日子，知道又要上箍咒了，急著先收買各位大學士罷了。”

他原本神容冰冷，但說到猴兒時語氣帶了幾分促狹，那種積威已久君臨天下的氣勢稍微收斂了些。羅采青也忍不住角帶上了笑意，微微放鬆了些，心下納罕皇帝倒是對侯爺瞭解得很，外邊看著冷冰冰不近人，冇想到對晚輩倒是關心備至。

姬冰原果然又道：“溫書也罷了，橫豎也荒廢了這麼久，倒也不必急著，傷了神倒不好。”

他轉頭看了眼旁邊的丁岱：“朕上次去看他，似乎他仍大多是茹素，他年歲還小，哪裡經得起，我看膳房最近似乎進了新的海蔘、燕窩，丁岱，一會兒讓人送去給他。”

丁岱連忙應道：“是，奴纔下去親自挑好的去，一併看著還有什麼滋補的，一塊兒讓人送去昭信侯府。”

姬冰原轉頭又看羅采青：“雖則天冷，也該讓他白天多活活筋骨，纔不容易生病。”

羅采青道：“侯爺如今倒是騎不輟，每日都有拉弓習，騎馬。”

姬冰原微微抬頭，倒是起了些興味：“拉弓？”

羅采青看皇帝心甚好，連忙道：“是，請了一位軍中退役的神手教著，聽說當初是長公主麾下的神手，因著府中冷清，侯爺嫌無伴，正讓管家去買了些兒來，說是要一起練呢。”

姬冰原略一忖已回想起來：“長公主手下的神手，那是蘭勇勳吧，是個忠義又知分寸的，他教導也能放心。”他倒冇怎麼在意：“病好了倒是淘氣花樣多起來，隨他吧，偌大府裡，就剩下他一個，是有些冷清。”

丁岱道：“這不是藩地的公子們都要來了嗎？奴纔看過年齡都和侯爺相當，到時候都在上書房裡一起進學，侯爺也有伴兒了。”

姬冰原似乎纔想起來，側頭想了下道：“算起日子也該是這幾日了。”

羅采青心下明瞭，後位虛懸多年，宮中更是空虛，前兩年大臣們年年上奏，請皇上封後選妃，延綿子嗣，皇上一直置之不理，去年終於下了道旨意，傳各藩王送十六歲以下孩子進京進學。

皇上在為皇子之時，就不近，不曾納妾，軍中早有風聲皇上戰場上過傷，不能為人道，子冷淡，又拒不封後納妃，那一道旨意下去，皇上應該是不能有後代的猜測越發盛起來。

太常寺那邊對藩王報來的孩子人選又分外挑剔，隻專門擇選那天賦質的孩子，凡有不良名聲的，一律直接退回，更是讓朝中有了皇上這次是要擇優過繼的猜測，但十六歲，也太大了吧？

有位高權重又頗得聖心的大臣委婉在皇上跟前提醒，皇上卻笑了下道：“朕卻不耐煩帶孩子教孩子，隻選個天姿穎慧又勤學上進的，將來也省了眾卿的心。”

這句話更是坐實了大臣們的猜測，雖然扼腕之餘，卻又隻能苦中作樂，從已長的孩子裡頭挑選，怎麼也比生下一個不知良莠，隻要是嫡長子就必要承繼大統的好，且又省了後黨之憂，隻是孩子已經懂事，到時候親生的藩王必要坐大，不過好在山高地遠，隻要好生□□一番……

朝中各方勢力不得暗自打算，這群宗室公子們還冇有進京，他們的履曆及母家關係等已被送到了無數大佬們的案頭，細細揣。

羅采青心中倒騰許多轉，卻始終不出這一次皇上將自己派去昭信侯府做長史的聖意，本以為今日麵聖，皇上必有代，冇想到幾句問話下來，倒全是長輩關晚輩，竟無一特彆。

還有章琰……

羅采青到底冇敢說，想起上一次麵聖，還是及第的鹿鳴宴上，皇上賜酒，看到他時說了句：“羅采青是嗎？策論寫得不錯，且去六部曆練曆練，做些實務，將來倒是個能臣乾吏。”

不過這句話而已，但金口玉言，當日所有舉子全都記住了這句話，這之後他去任職，人人皆知皇上之語，再嫉恨他，卻也不得不待他三分客氣，直到宮中再次傳來諭令，讓他繼任公主府長史。

一個已經去世的大長公主的府邸的長史？家奴一樣的角，這不是折辱嗎？

所有人都非常驚愕，有人嘲笑，有人背後議論，有人幸災樂禍，他卻毫不猶豫，當日立刻接到任。

皇上對他的知遇之恩，他難報，至於去做長史，那也是皇上定有深意。

姬冰原卻似乎對他心中所想毫無覺察，也並不甚關注的樣子，隻看了眼外邊的天，對羅采青道：“你且回去吧，認真當差。”

羅采青連忙叩頭謝恩出去，正要出宮，卻看到皇上邊的前侍丁岱走了出來喚他：“羅大人且慢。”

羅采青連忙笑道：“丁公公可有什麼代？”

丁岱笑道：“陛下賞兩匹雲鶴金緞，我已讓小的們去開庫門領去了，遲些和給侯爺的燕窩、海蔘一塊兒送到侯府上，大人到時候查收便好。”

羅采青喜得連忙跪下就要叩頭謝恩，丁岱搖了搖手示意：“不必客氣，算不得正式賞，這是陛下私庫裡走的，大人隻需要知道陛下這是賞你用心當差的嘉獎便是。另外還要勞煩羅長史回去替我傳句話給侯爺。”

羅采青連忙道：“公公請說。”

丁岱笑得十分和藹：“就說侯爺賞奴才的年禮，奴才用著十分好，多謝侯爺守著孝的還惦記著在下，替我多多謝上。”

羅采青心裡咯噔一聲，看丁岱說話全然不避旁邊的小侍，態度坦然，顯然並不覺得收了外臣的禮有什麼不是，心下瞭然這必是在皇帝跟前過了明路的，連忙道：“一定傳到，公公隻管放心。”

丁岱笑點了點頭，又送了羅采青到了玄武門附近，才轉了回去。

羅采青一路上漸漸回味過來，皇上這召見，既是敲打，也是顯示皇上待昭信侯的重，丁岱為皇上邊最親近的大太監，在自己跟前毫不掩飾收了侯爺的禮，自然也是一個信號，意味著侯爺在皇上這邊的不同尋常。

這麼說來，前任長史被突然罷免，定襄長公主府去世，公主府明明已經改為昭信侯府，但長史等公主府配備卻仍然保留，此中應有深意，大多數人認為這是君王這是要借對昭信侯府的榮寵，以安原本大長公主麾下將士們的心。

然而如今看來，興許，皇上僅僅隻不過是憐惜侯爺年失恃失祜而已？皇上一貫寡言，今日那些話竟有些稍嫌囉嗦瑣碎了，現在看來倒是難得出的人味。

羅采青這念頭一閃而過，卻又覺得好笑，皇上乃是千古難遇的英主，聖心難測，自己倒是隻管忠心為皇上效忠便是了，既然如今皇上出的意思是讓自己忠心為小雲侯爺著想，那自己便也不必想太多，隻管忠心為主罷了，他回了昭信侯府，立時就想要去給侯爺說說麵聖的事，找了書司硯去西府通報。

司硯卻道：“今兒侯爺搬回東府，糟糟的，大人不必往後院去了，侯爺在花廳那兒說是帶著忠義院的人挑兒呢。”

羅采青便往花廳走去，一路上果然看到許多下仆來來往往地正在運傢俱、鋪蓋，心裡不由一喜，侯爺回東府來住，他以後就更便宜了，一路走到花廳，果然遠遠聽到花廳那兒熱鬨著。

寬敞的花廳裡，牙子領著一群男在那兒讓人挑選，忠義院的一群老兵全在了，個個品頭論足：“這個雖然瘦，但是子輕，眼睛亮，是個斥候的料子。”

“我喜歡那個結實的，一個能頂倆，我要那個。”

“我喜歡乖的，那個看著乖巧老實。”

“瘦了點，個子太小。”

“不是說鬧荒才賣的孩子嗎？自然是冇吃飽，多喂幾頓飽飯就竄起來了。”

“那倒是，當年我也是到了軍中才吃上了飽飯。”

“也是長公主仁義，咱們兵餉一分不剋扣。”

“哎，那時候為了打了勝仗後吃的那頓牛，都能多殺幾個蠻子。”

“算了吧，當初長公主請殺敵最多的前鋒隊吃飯，你臉紅得一口菜不敢吃，就空口吃白飯吃了一頓，以為我不記得嗎？”

“嗬嗬大哥彆笑二哥，難道你就大方到哪裡去，公主給你敬酒，你杯都不一口差點連酒杯都吃進去了，公主還替你解圍說你海量，難怪殺敵勇，果然是個好男兒。”

老兵們歡聲笑語地互相揭著短，全都陷了過去的回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