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境的清江浦是淮水的主要出海水道之一,夏秋雨季淮水上游的洪峰涌過來,清江浦水天一片,綿延數十里,不到盡頭。秋後過了雨季,洪波退去,清江浦就會出其真容來——清江浦只是一連串水道相通的小湖泊羣罷了,雨季被淹的淺灘此時也都了沼澤地,兩邊的蘆葦比西沙島還要壯觀。
落日斜輝下,白荻花在秋風裡飛舞,黃昏覓食的水鳥就像雲樣在天空流轉。
這是林縛在後世極能看到的景,的確,清江浦此時的風景絕。
很可惜此時的林縛卻沒有心欣賞落日下的清江浦景。
誰也沒有想到唯一的活口給推下船艙時摔斷了脖子,林縛、傅青河以及諸年無一人會行船。蕭濤遠勢必會再派人到島上來探究竟,林縛他們在島上舟練習了五日,就着頭皮趁着東南風升帆下海。本來預計就一天的海路,結果在海上飄流了五天才看到陸地,也幸虧這幾天的風向未改。看見清江浦遼闊的水口,還以爲就是淮水的主海口,調直船頭進來,深不到四五里水路,就隔淺在淺灘上,誰也沒有四五里寬的水面竟然淺到連一艘三桅帆海船都通不過。
林縛篙水,提起來看水痕,跟自己的高比劃了一下,這水深剛好能沒掉他的頭頂。
船隔淺在淺灘上,要麼等水漲起來,要麼有很強烈的西北風颳起借風力退出去;諸年會水的沒幾個,竹篙子也沒有幾支,林縛也不指能借人力將船拖出去。
倒是被困淺水之後,傅青河想起來這裡是清江浦,秋之後,清江浦看上去水面很遼闊,水深卻極淺,不要說三桅海船了,即使是雙桅的小型帆船走清江浦水道也要有悉水路的人帶領才行。
不過知道是淮安府境,大家也稍安心一些,畢竟離寧海鎮的轄防區,即使遇到兵,也有轉圜的餘地。
悉水路的海盜跟商船都不會在秋後再走清江浦水道,自然也沒有水師戰船過來巡河,大型漁船從這裡出不了海,小漁船也不會繞到海口子邊來捕魚。船隔淺了半天,除了野鴨、水鳥,半個人影子都沒有看到;兩邊都岑岑的蘆葦,也不知道外側的淺水灘到底有多寬闊,暮裡眼睛不了盡頭。大家在安心的同時,卻又發愁怎麼才能出去,總不能在水中央就此安營紮寨。
“上岸之後,除了要避開寧海鎮的轄防區之外,大家還要更名換姓,不能在外人面前出以前的份,”給困在水中央也一時無計,時至黃昏,再早也要等明天再想別的辦法,林縛、傅青河、蘇湄將陳恩澤、胡喬中、胡喬冠三個年到一邊商議日後的安排,“要儘可能將存在的破綻都遮掩掉,我們沒有再冒一次險的機會……”
“那我們用什麼名字好?”陳恩澤問道。
“名字倒也無所謂,關鍵是姓氏,這麼多人,要給你們在別籍換個份,需要慢慢的想辦法,”林縛捻着脣上的短髭思慮,跟傅青河說道,“要不傅爺將恩澤、喬中、喬冠他們收爲義子?”
“這怎麼當得起?要收義子,也該……”傅青河趕忙推讓,他知道在諸年心目中,林縛比他要重要得多,要收義子也該是林縛,只是剛要提起這茬,纔想起林縛也只是弱冠年紀,都沒有家,再說林縛是有功名在的人,廣收義子這種江湖豪強行爲只怕對他有不利的影響。
“傅爺就不要推了……恩澤、喬中、喬冠他們以後還要傅爺教導習武,一日爲師,終爲父,傅爺當得起的。”林縛說道,拍着陳恩澤的肩膀,笑着說,“你們還不快行禮?你以後就傅恩澤,別人要問將起來,就說都是傅家的子弟。”又肅容說道,“總有一天,你們會回崇州跟家人相聚、恢復原來份的。”
陳恩澤、胡喬中、胡喬冠都跪下來給傅青河行禮,傅青河心想照顧這些年人也是他逃不的責任,特別是那些十二三歲的還是孩子,有家不能回,也不能跟親人相認,他就也不再推,了禮,扶三個年站起來說話:“我能教你們的東西實在有限,真正能教你們的,還是林爺……”
“是啊,是啊,你們以後都要拜林大哥爲師啊。”小蠻在一旁起鬨道。
林縛見三個年又要行禮,揮手說道:“算了,都是劫後餘生之人,沒那麼多禮數,所謂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我還要跟傅爺學習弓箭呢……”
“林公子懷大才;蘇湄見識淺薄,都說江寧是龍盤虎踞之地,還沒有見過誰有林公子的學識博……林公子爲何不去燕京參加會試?”蘇湄問道,奇怪林縛不抓時間溫書,卻有心要跟傅伯學習弓箭。
“參加會試考進士嗎?”林縛搖頭一笑,說道,“我自家知道自己骨頭有幾兩輕重,那麼小的機會,實在不值得去搏。”
名門豪族的子弟即使讀書不,想要當還可以通過門蔭選。
林縛只是東林家的旁支子弟,想要謀出,跟寒族子弟一樣,科舉取士是最好的出路。雖然說鄉試考中舉人就有當的資格,但是委任多是低級吏,想要通過科舉取士的途徑謀出,京城會試考中進士纔是鯉魚跳龍門真正的最後一躍。
蘇湄不理解林縛爲什麼要放棄進京參加會議的機會,此時不再認爲林縛肚子裡學問不夠,側着腦袋,疑不解的看着林縛。
蘇湄的眸子在暮中清而明亮,眼神純真別無雜質,卻有一種能攝人心魂的魔力,白似雪、眉目如畫,迷人的魅力跟風不是布裳能夠完全遮掩的;林縛習慣的了鼻子,避開蘇湄的眼神,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跟蘇湄解釋自己的打算,也怕不自覺就看着的眼眸子迷。
蘇湄見林縛遲疑不語,疑的問道:“有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林公子難道因爲這個才放棄赴京會考。”
“這話我明白,小姐跟我解釋過:君子世,遇治則仕,遇則——原來林大哥要當個士。”小蠻在一旁興的道,小的子就拱在林縛的邊,不經意間,手背在他挽起袖來的手臂上蹭了一下。小姑娘心裡莫名的一悸,那覺甚是奇怪,看着他手臂上的細茸,不自的還想再去輕一下,終是的佔了上風,不好意思的朝外讓了讓,側臉見林縛似沒有覺,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
林縛哪裡知道小姑娘心裡在想什麼,就算他知道,他也不能對一個才十四歲的小孩子什麼歪心思。雖然在這個時代,十四五歲就出嫁爲人婦的比比皆是,但是林縛還無法徹底的融這個時代。
各地軍鎮兵驕橫、糜敗;晉安奢家叛七八年都不能平;北方東胡人又屢屢寇邊;江州、陝州等地天不恤民,不恤民,不時激起民變;各地山盜水賊、匪患頻頻;帝權旁落,兩京朝臣派系林立又勢同水火——這種種都是昭示着世將至的跡象。
林縛當然沒有“遇則”、“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種名義上清高、實際上只是頭烏的心思,他咧苦笑道:“我可沒有你們想的這般清高,我剛纔說的就是大實話。”
“考進士實在沒有什麼意思,”傅青河手笑着說,“林爺考不中倒也罷了,要是考中了,我不是要頭疼死?”
林縛笑了起來,說道:“就是,就是,頭疼事不能讓傅爺一肩擔之。”
會試又名春闈,春後三月在燕京舉行。要參加會議,這時候就要進京準備,除了溫習書文外,還要打點關節。考不中倒也罷了;考中進士,除了一甲三名(狀元、榜眼、探花)即授職之外,其他二甲進士及同進士出的人都要留在燕京進翰林學士院修造三載纔會真正的授予職……林縛萬一會試高中,除非能考中前三元,不然人就要留在燕京,這些年就要全託給傅青河照應了。
蘇湄心裡清楚照顧這些年的難,沒有份,人數又多,但是仍覺得林縛的個人前程要,說道:“思澤他們,我們辛苦一些,還是可以照顧過來,不能耽誤林公子的前程……”倒是有些怨傅伯說話過於爽直了,怎麼可以再將麻煩留給別人呢?
傅青河哈哈一笑,也不解釋,也不點破蘇湄有些過於關心林縛的個人前程。他前半生是一介武夫,近十年來逸江寧,也習字讀書修養,終究淺,識不得什麼錦繡文章,但是他一生識人無數,只認爲還有幾分看人的眼力。雖然之前眼拙,看輕了林縛,但是近一個月來朝夕相、共濟扶危,傅青河便想:區區一個進士出怎麼安下林縛的心?
林縛裡說是要練習弓箭,傅青河知道他從細看出自己出軍伍,教導諸年之餘,也跟自己討論軍伍之事——學治軍,纔是他的真正用意吧?傅青河也不認爲自己在治軍上有什麼過人之,但早年追隨在侯爺邊,總有幾分閱歷能夠教人,他心裡想,侯爺喜歡提拔後學,要是侯爺在世看到林縛,是如獲至寶,還是深以爲忌?
傅青河想起一事,問林縛:“林縛是不是也要用個別的名字?”
“也行,”林縛點點頭,拔出腰刀,拿刀尖在甲板上刻下“譚縱”二字,將刀回刀鞘,說道,“若在外人面前,恩澤跟傅爺就以此稱呼我吧。”
許多地方都兵荒馬的,但江東、淮上、浙西等地府縣還好,戶籍管理嚴苛。諸年不能公開份,也就是沒有份的無籍之衆。這年頭,就算流民、乞丐,也是有戶籍的,多半是那些爲非作歹、落草爲寇之徒擔心連累家人、宗族,才更名改姓,放棄原來的份,做無籍之衆。林縛有功名在,要是他與無籍之衆私通的事無意間泄出去,不管有罪無罪,功名首先會給剝奪掉。即使要想辦法給諸年在別籍換個份,這麼多人,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做的。小心爲上,特別是諸年就算是落流藏匿在鄉野,總也要跟外人接,化名就十分必要。
至於傅青河,林縛懷疑傅青河本就是化名。
傅青河看着林縛刻在甲板上的兩個字,讚道:“好名字!”他卻完全不知道這個名字對眼前這個青年的意義。
林縛極目眺遠天殘霞,附魂重生之事,即使說出來也無人會信,他原以爲在這個時代只能以林縛的份活着,傅青河說及化名一事,他毫不猶豫的在甲板上刻下“譚縱”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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