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草長鶯飛，恰逢殿試在即，開封城外各都被人群得滿滿當當：

　有預備著等新科士子們馬游街看熱鬧的，有想四結忙于文會的，有拳掌想榜下捉婿的，不一而足。

　因得這些個緣故，城中人口瞬間翻了數倍，不僅一應商家店鋪賺得盆滿缽滿，開封府衙也跟著忙得四腳朝天：外來人口登錄的，因起了沖突的，財丟失的……

　又因連著幾日未曾下雨，天氣干灼，又有幾失了火，府急統計房屋損毀和人畜傷亡，整個衙門上下都忙得陀螺一般，眼可見的疲態。

　原本這些都與馬冰無關，奈何如今也算供職開封府，只好跟著同院子的王衡一起熬煮清熱降燥去火的湯羹，一連數日不曾停歇，被褥上都帶了淡淡的清苦味。

　藥補不如食補嘛，如今大家只是累著了，貿然用藥反而不佳。

　不過倒也不是全然沒有好：

　長公主和駙馬也知謝鈺近來忙，便不催著他家去，只每日都派人來送吃喝。

　謝鈺一人本用不盡，便散了許多給同僚，馬冰跟著沾了，得了許多從未吃過的味。

　其中，記憶最深的便是那一回的蘇州糟鵝和一匣子宮廷造點心，當真令人回味無窮。

　點心自不必說，宮中廚的手藝沒得挑，材料也都是全國拔尖兒的貢品，哪怕同樣一塊平平無奇的紅豆餅，也清香撲鼻，細膩，比外面賣的不知強了多倍。

　而那糟鵝用的是五斤多的太湖鵝，蘇州來的廚子親手做的，質細膩又不失致，糟味濃郁而悠長。

　若吃的時候再配一壺小酒，那可真是絕啦！

　馬冰生于邊陲北地，從未到過蘇州，不過這些年在外游歷時曾在飯館中品嘗過幾回南方飯食。

　當時便覺得這些南貨頗有風味，還想著等有朝一日事了，若得全而退，必要往南邊走一走……

　不曾想，如今還沒去蘇州，就先嘗了蘇州名吃，也算意外之喜。

　如此匆匆過了四五日，再有兩天便是殿試了，城的人才慢慢緩了下來。

　馬冰終于得了空閑，便一刻不停上街逛，果然比之前擁許多，連河上也泊著許多的畫舫。

　耳力極佳，也不往人堆兒里扎，只在酒樓大堂里挑了個略清靜些的角落，一邊吃喝，一邊豎起耳朵聽眾人說笑。

　如今但凡有些名聲的酒樓，幾乎日日都有文會，有的是學子們自發組織的，也有權貴們代辦的，引了好些待考學子來一展才華，順便拓展人脈，或是……解決下終大事。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大凡讀書人或多或都有些傲氣，總覺得尋常子如何配得起我？不得也要貌比西施。

　當然，若再有可做靠山的娘家，那就再好不過了。

　故而許多讀書人便待價而沽起來，并不急著在老家婚配，只待一朝皇榜高中，不得有天定姻緣等著。

　沒見前頭就有寧德長公主和駙馬謝顯這段佳話擺著嘛！

　既然他能行，我為何不行？

　沒有適齡的公主，權貴家的千金也不錯嘛。

　殊不知他們只想得，卻完全沒比較過自己和謝顯的差距，當真猶如云泥之別。

　謝顯出書香世家，有才名，難得長得又俊，便立志定要娶個才貌俱佳的好子。

　時他曾與師兄們京游學，恰逢皇家秋獵歸來，一大隊人馬浩浩，謝顯一行人被迫在路邊酒樓上暫避。

　也是天賜良緣，不過偶然間一次低頭，就見一位紅如火，肩背長弓手持馬鞭，似一顆火種猛地撞謝顯的眼簾。

　他從未見過這般神采飛揚的子，當時就愣了，只覺滿心滿眼再也容不下旁的，腔子里一顆心砰砰跳，回過神時，那早已拐過彎去看不見了。

　“那是誰？”他問幾位師兄。

　得知是寧德長公主后，謝顯便默默立了志向：讀書，科舉，尚公主……

　今次科舉雖還有殿試未開，但會試已畢，此番上榜的三百零五位新貴都已定了的，殿試不過最終排名罷了。

　考了這麼多次，大約自己什麼水平也都心中有數，位置能變的不過數。

　且世人素來只關注尖兒，若不能進頭三甲，剩下的二甲、三甲起起伏伏又如何？誰也不會在意你究竟是第七名還是第八名，不過新科進士罷了。

　故而除了寥寥數位覺得自己可能往一甲上搏一搏的，其余的都很放松，該玩就玩，該笑就笑。

　有還未家的，也樂意在此同時驗一把金榜題名和房花燭的人生二喜。

　你說年紀大了？

　這怕什麼呢！

　本朝鼓勵改嫁，便是宮廷豪門亦有許多二嫁、三嫁，皇上后宮中還有兩位娘娘之前是嫁過人的哩！

　李青禾就是其中一位。

　他今年三十二歲，之前曾有過一任妻子，不過在他外出求學期間病逝，之后便一直沒有續弦。

　今日他出來文會，還沒進門就被兩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攔下，“老爺且慢。”

　“作甚？”朗朗乾坤，又在天子腳下，李青禾倒也不怕他們使壞。

　“老爺莫怕，莫怕，”一個穿著皂錦袍的胖子站起來，一邊著汗一邊陪笑道，“敢問這位老爺貴庚，可有妻室？”

　他在這附近的酒樓一連蹲守許多日，相看了許多學子都不中意，要麼老，要麼蠢，哪里配得上他的掌珠？

　倒是這位看著年輕些，不過而立之年，更難得濃眉大眼氣度非凡。

　李青禾瞬間明白了他們的來意，也不扭，“三十有二，昔年曾在老家過親。”

　那胖子立刻苦了臉，果然！

　誰知他還沒來得及沮喪，就聽對方話鋒一轉，“奈何子紅薄命，婚后不久便病故了，我勤于學業，并未再娶。”

　嗯？！

　那胖子頓時歡喜無限起來，當即紅滿面心花怒放道：“極好，極好！啊不，節哀節哀，這個，小人黃友田，是江南的綢緞商，不敢說富比石崇，也算薄有資產……如今家中有個孩兒，不敢說花容月貌，也是清秀佳人，又通數，著實是管家的一把好手，不巧三年前沒了夫婿，正再續佳緣！”

　李青禾聽他這樣說，十分心，只是看對方胖耳大腮蒜頭鼻，難免擔憂那郎肖父……

　黃友田是做慣買賣的，最擅察言觀，見李青禾沒有立刻答應下來，忙道：“若郎君有意，不若擇日一見？”

　大祿本就不重男大防，婚配過的男更不在意這些，婚前見面并不稀奇。

　見他聞弦而知雅意，李青禾心中熨帖，當即借坡下驢，“如此甚好，只是要勞小姐。”

　黃友田連道不敢，心說我們一家子老都兒從江南來了，如今八字有一撇，也不差這點勞。

　兩邊商議已定，又約好明日還在這里見面，這才心滿意足地散了。

　若聯姻，自然是宦人家為上，但李青禾也知自己才學有限，不過二甲中段之流，一等一的宦人家難免高攀不上。況且那些大家族大多彼此聯姻，怕不是尚在娘胎就指腹為婚，哪里得到他？

　而尋常門戶又不能為他提供足夠的助力，思來想去，倒是這等豪商又有財力，又天生敬重自己這種讀書人，不失為上上之選。

　這邊李青禾才與黃友田道別，樓上早就有絡的學子大笑起來，朝他拱手賀道：“恭喜恭喜！當真是人生大喜！”

　“到時我是一定要去討杯喜酒吃吃的。”

　李青禾笑著還禮，“同喜同喜。”

　眾人又嬉笑一回，說了許多正經不正經的玩笑話，這才分別落座。

　一時了茶水點心，又有歌姬抱著琵琶過來湊趣，眾人湊了三分銀子，略點了兩首曲子，便說些風土人和時事，間或做幾首詩來，好不熱鬧。

　“對了，”李青禾的一個同鄉忽道，“你可認識一個關清關伯明的？”

　李青禾一怔，略一思索，“可是咱們臺州府的那個關家？我倒是聽過，也有過數面之緣，只是并不絡。”

　那人道：“其實我也不曉得是不是那個關家，只是方才在墻上看見一首極好的絕句，贊賞不已，一看落款，竟是關清，想著若是同鄉，不如親近一番。”

　他們今日是進士，明日就是員，而在場之上，同籍和同科就是天然一段同盟，自然不能錯過。

　李青禾大笑搖頭，“若是這般，那就錯啦，必然不是他。”

　此言一出，同桌眾人紛紛發問，“何出此言？”

　李青禾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雖與他不，卻也聽過不趣事，那關伯明家中豪富，只是不大是讀書的料，這麼多年下來，也只中了個秀才罷了。我也曾看過他的文章，當真七竅只通了六竅！”

　剩下的，可不就是一竅不通！

　眾人會意，哄堂大笑起來。

　若是這麼著，那可能真的認錯人了。

　試想一個連秀才都考得如此艱難的，又怎會做出那般驚才絕艷的詩句？

　想來天下如此之大，縱有同名同姓者也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