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鏢師的供述,他們料想常霄漢在被紅鵝藤熏了一路后,必會力損,再加上何嬈又在伏虎山安排了殺手,兩下夾擊,還怕降服不了他嗎?
結果真就沒有降服。
那一日,鏢師們剛剛抵達伏虎山,便尋借口去取水,將常霄漢與常小秋單獨留下。他們先裝模作樣在溪邊繞了一圈,而后就從小路溜回去,本以為會看到兩尸,結果卻恰好親眼目睹常霄漢拖著渾是的常小秋沖下山坡,單手一劍砍殺了最后三名匪徒。
頭顱在霧中飛至半空,駭得鏢師們雙發,這才發現常霄漢竟完全沒被毒霧影響。萬幸的是,他似乎并沒有察覺隊伍里出了鬼,還在招呼眾人迅速收拾行裝離開,所以鏢師們也就順勢瞞真相,打算沿途再找尋新的機會。
他們不斷在常小秋的傷藥中兌毒藥,計算好他會在抵達白鶴山莊前夕亡。至于要如何置常霄漢,因為后期趕路時大多夜宿林中,找不到什麼機會繼續下毒,又沒有穩贏的把握,所以鏢師們便決定暫且按兵不——只是沒想到會被柳弦安一語道破傷藥有毒,眼見惡行即將敗,為求自保,才不得不冒險手。
“所以他們對伏虎山的況一無所知。”梁戍從護衛手中接過帕,眼眸微垂,慢慢著掌心,“既沒有用,就理干凈。至于萬里鏢局的那位何夫人,手里能有明珠,保不齊還有別的好東西,盯一點,別讓跑了。”
高林點點頭,又試探:“那些明珠實在罕見,依王爺所見,會不會與前朝懸案有關?”
“所以才讓你盯一點。”梁戍按了按酸痛的脖頸,“休息,明日早起趕路。”
高林招手過五名護衛,將那群還在掙扎慘的鏢師拖向大山深,齊齊出鞘的鋒刃扭轉寒,僅一瞬,所有聲音便都消失了。
唯一被留下的幸運活口白眼一翻,暈癱在樹下,不過暈與不暈,都不耽誤兩名護衛將他捆好丟上馬背,一路疾馳前往萬里鏢局。
阿寧悄悄裹毯子,他雖說在白鶴山莊里見慣了生生死死,但因病而終和拿刀殺人,到底還是有極大區別的。而在他邊的柳弦安,則是一如既往的沒有反應,也不知是對這類死生之事無于衷,還是又在神游天外。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清晨,天還沒有大亮,護衛們就窸窸窣窣地行起來。柳弦安打了個呵欠,站起來活幾下筋骨,眼睛仍舊閉著,只努力睜開半條小,辨明了一下馬車的方向,而后便深一腳淺一腳地“飄”了過去。
在野林子里守著明晃晃的火堆,自然不可能睡得太好,所以他此時著實是困,困得手腳并用爬上馬車,簾子一掀就朝自己常坐的角落歪去,卻沒歪進舒服的棉花墊子窩,反而直直坐進了邦邦的驍王殿下懷里。
“嘶!”柳弦安驚地站起來,結果一個沒留神,腦袋又“咚”一下撞上車頂,嗡嗡響了半天,人更暈了。
阿寧站在馬車外頭無聲嘆氣,萬分不解為何王爺總是要往里頭跑,倘若真的這麼乘馬車,怎麼高副將也不提前備好一輛?我家公子的馬車并不寬敞,而且王爺還那麼高,坐進去,不嫌嗎?
考慮到大家仍要同行許多天,阿寧最后還是沒忍住去找了高林,委婉地提出,等到了下一座大些的城池,我們是不是能給王爺買一架大馬車,或者給我家公子買一匹小馬。
高林非常理解他目前的心,但再理解也只能昧起良心繼續敷衍,同時寄希于自家王爺能早點找到新的解悶方式,不要再沒事找事地去擾人家柳二公子,這和一有空閑就去踹小寡婦門的地流氓有什麼區別?
柳弦安坐在馬車另一側,著作痛的腦頂,還是沒懂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里,再仔細看看,自己常用的墊靠枕已經全被征用,銀繡的香囊正被對方勾在指尖,隨著車的顛簸,慢悠悠地晃來晃去。
“……”
梁戍道:“本王早起時覺得頭甚疼,便想著來借馬車小憩片刻,沒有打擾到柳公子吧?”
“沒有。”柳弦安輕輕搖頭,又道,“那香囊里裝填了不安神花草,恰好能緩解頭疼,王爺若不嫌棄,往后可帶著,對睡眠也有益。”
“既如此,那本王就不客氣了。”梁戍將香囊大方納袖中,卻并沒有起來的意思,像是蹭上了癮。柳弦安自然不能趕他,其實按理來說,現在坐的地方也不是不能躺,但卻只適合阿寧那種尚未完全長開的小年躺,像柳弦安這種稍微高一點的個子,就只能直直著脊背,得渾酸痛,等抵達下一村落時,他不得不站在空地,活了大半天的手腳。
高林拎著兩大壺水進了茶棚,不用細看也知道,自家王爺目前心應該好。
只不過搶了一回柳二公子的馬車,便這般如沐春風,那將來倘若再有機會,能扯一下人家的頭發,豈不是要當場飛升。
想及此,高林角不自覺一搐,別問,問就是丟人。
然后在接下來的路途里,梁戍便都舒舒服服地躺在馬車中。柳弦安倒是不太在意這個,只是想著既然有這麼大段的獨時,那是不是能想辦法繼續說一說妹妹。但梁戍知他心中所想,自不會配合,所以每每一上車就閉眼,活像個欠了幾輩子覺的絕世睡仙。
直到阿寧在下一座城鎮里買到了馬,柳二公子也沒找著機會說話。
“王爺。”這一日,趁著柳弦安在山道上騎馬,高林也進車來,“再有三天就能進伏虎山,該偽裝的都已偽裝好了,不過前些天他們被常霄漢砍殺了一批同伙,也不知道還有沒有膽子再冒頭。”
梁戍道:“人為財死。只要抬著金山去贖人,他們沒什麼不敢。”
高林又問:“那柳二公子呢,可要讓他在山腳下的鎮子里暫住?”
“不必。”梁戍重新閉上眼睛,“帶他一起進山。”
高林:“……”
沒有這個必要吧。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就見柳弦安還在不甚練地騎著那匹小矮母馬,步伐慢慢噠噠。在平坦道上尚且是這種姿勢,上了伏虎山的險路還了得。這手明顯是沒法參與剿匪的,所以王爺要帶人家進山,目的可能只有一個——先折騰折騰,再嚇唬嚇唬。
唉,要怎麼說才好呢,人竟能缺德至此。
就這麼一路缺德到了伏虎山。
臨進山前,驍王殿下還以“不宜太過招搖”為由,將大半人馬與阿寧都留在了附近的村落中,隨行只帶著高林、幾名扛著贖金的護衛,以及“萬一人質傷,需要大夫及時救治”的柳二公子。
哦,還有一名車夫,此時他正趕著馬車行駛在山道上,而馬車里面,則坐著金貴慵懶的驍王殿下。
高林:“……”
造了個大孽。
他策馬追兩步,護在柳弦安側,免得人滾下山。
柳弦安的騎經過這些天的練習,其實已經有了飛躍式進步,不過再進步,也架不住山道實在崎嶇,初時尚且算是寬闊,后來就變得越來越窄而陡。小母馬馱著背上的人,一蹄一蹄踩得驚險艱難,所幸到底沒有尥蹶子不干。
整座山都被金鋪滿了,抬頭但見滿目青翠碧影繞云環,山重了一層又一層,有一種氣勢磅礴的空深寂靜。
柳弦安平時鮮出門,自然也就沒見過幾回這壯闊景,但他此刻也確實沒什麼心細細會天籟,實在是太曬了,也太累了,累得腰桿都打不直,暈暈乎乎腳發,整個人幾乎要俯趴在馬背上。
高林不得不又鉆了一回馬車:“王爺,我覺得柳——”
梁戍開口打斷:“他們來了。”
“來了?”高林一把掀開車簾往外去,果然就見在山崖高,出現了一堆黑的人影,看大概有二三十個。
而與此同時,那二三十個人也在觀察著山下。就如梁戍先前所說的,人為財死,這群劫匪雖說因為常霄漢而損失慘重,個個如鳥雀驚,甚至想過要起脖子躲一陣風頭,但最終還是沒能招架住程素月許下的厚贖金。
他們已經埋伏在蔽觀察了半天,見為首的青年居然連馬都不大會騎,整個人巍巍地半趴著,半長墨發被風吹得蒙住了臉,狼狽至極,心頓時放下大半,揮手下令嘍啰打開山門,又將刀劍出鞘,做出兇惡的陣仗來。
好不容易抵達山頂,柳弦安氣吁吁地爬下馬,腦子里依舊是方才那截幾乎要豎直聳上天的險道,膝蓋沒半分勁,虧得高林在旁一把扶住,才不至于一屁坐在地上。
土匪們自然把這當了嚇破膽的反應,他們哈哈大笑著走上前,用刀尖挑開小車上蒙的油氈,看著下頭滿滿當當的四五箱金銀,眼里幾乎要冒出綠來,當初只是想隨手搶個娘們兒,沒想到竟是只大羊。
高林問:“我妹妹呢?”
“放心,在我們寨子里吃香的,喝——”匪首話沒說完便戛然而止,因為柳弦安此時已經整理完冠,抬起了頭。他臉上的蒼白尚未完全退去,也沒幾分,脖頸更白,整個人曬在大太底下,素袍被風吹得揚起,像一尊玉石雕的神像,袖口生蓮,細膩剔。
匪首當場愣在原地,自打出娘胎到現在,他還從沒見過如此傾絕的樣貌,一時腦子竟有些被看懵了,心中帶著幾分垂涎邪念,以及另幾分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惴惴虔誠,往前走了兩步,抬手便要用刀鞘去勾他的下,結果卻覺得肩膀驟然一涼,接著就有什麼東西“咚”地砸在腳邊。
柳弦安皺眉往后躲了兩步,沒躲開,他的擺被濺上一片鮮紅,正淋淋漓漓,散發著鐵銹的腥氣。
“……”
而對面的土匪早已炸了鍋,他們沒有一個人看清是誰的手,像是只一眨眼的功夫,自家副寨主的一只胳膊就已經飛上了天。
慘聲伴隨著兵出鞘聲,回響在原本寂靜的群山間。對面明顯來者不善,土匪們兇相畢舉起長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沖了上來,原本想要先發制人,不曾想還沒走兩步,就被一道巨大的力掀了回去,接二連三似斷羽雀“砰砰”落地,口中也溢出鮮。
眾人掙扎著想要起來,渾的骨頭卻像是全部斷了,過被風沙模糊的雙眼,只能約看到從不遠的馬車里緩緩走出一個人,黑擺暗繡金花紋,靴底先是踩過草葉尖稍,又踩過地上蜿蜒的鮮,最后堪堪停在自己面前。
他們費力地抬起頭,卻什麼都沒看清,天刺目,四野也蒙上一層紅霧,心底只余驚恐駭然,在劇痛中糊涂想著這一天,先有仙人一樣的白菩薩,后有修羅一般的黑袍煞神,這……種種詭異場景相互錯,竟連時空生死都辨不明了。
梁戍踏著印,繼續往寨子里走。高林與柳弦安跟在他后,沿途就見到都是散堆放的木料,還有尚未完工的房屋,幾個穿著短打的男人應該是修房工匠,見著這一行人走進來,先是一愣,又看到柳弦安上未干的,這下就算傻子也能猜出來者不善,趕將懷里的木頭一扔,撒丫子跑了。
高林對工匠的反應并不意外,畢竟就連大漠里的狼群見了驍王殿下,也恨不能繞著走。相較來說,他對柳弦安的淡定倒是更意外,除了累得有些狼狽外,這位養尊優的貴公子似乎完全沒有被殺戮和腥嚇到,連臉上的神也沒怎麼變,就好像遠遠看了一場寡淡無味的戲,緒始終游離在劇之外,既不喜也不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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