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大姑?”周至試著喊了兩聲。
背后有人說道:“這兒呢,剛在你劉嬢家看電視來著。”
周至扭頭,見到了那消瘦單薄的影:“大姑。”
又對著側對門門口站著的一胖阿姨揮手:“劉嬢。”
“周至來了。”那胖阿姨笑道:“聽你大姑說你住院手了,這是出院了?”
“沒事了。”周至笑道:“這不出來就先給大姑報個平安嘛。”
“那可應該。”劉嬢笑道:“你是不知道這幾天我遭的罪,耳朵都給念出繭子來了!哈哈哈,見到你就好啊!”
“謝謝劉嬢關心。”
大姑將自己小屋的燈拉開:“傳家寶啊,快進來。”
周至頂著一腦門子的黑線進了小屋:“大姑,這稱呼我們能不能改改,以后別再這麼了好嗎?”
大姑坐在床邊上,看著坐在白柳藤椅上的周至:“聽你媽說住院了,嚇得我不輕,還說這兩天去看看的。”
“表哥呢?”
“他?不知道在哪個狐朋狗黨那兒呢。”
“哦。”
大姑是苦命人,周至祖父母離開人世的時候,當時才十五歲。
老爸那個時候才五歲。
街道看這家人實在是可憐,于是安排了姑媽在縣里紡紗廠做工人,就這樣將老爸拉扯到大。
聽說姑媽有個青梅竹馬,就因為老爸拖累,最后沒。
直到很晚姑媽才結了婚,有了一小子何大勇,結果沒幾年,姑爺又得了肺結核,沒多久就走了。
何大勇從小就是個小流氓,混不吝,老爸想了不辦法,才將何大勇送進了縣里自來水廠。
自來水廠里小年輕多,于是這表哥就算是找著自己的一方江湖,天廝混,自打進了廠,就沒怎麼回來住過。
老周家和老媽古井鄉的大家族不同,據姑媽說祖父就是單丁,賣小湯圓擔擔面的,結果自己倒死了。
到了這里,也是老爸一個單丁。
而到了周至自己這里,還是一個單丁,然后……就迎來了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
于是周至就了三代單傳,而且大有繼續單傳下去的趨勢,在大姑里,周至就了“傳家寶”。
說起這個姑媽就咬牙切齒:“這都怪你幺舅,要不是他,你都該還有個弟弟的!”
周至說道:“給幺舅的拐杖做好了,還說過兩天就給他捎去呢。”
“這背霉的老東西!”大姑不忿:“看他干啥?就讓他死蠻州好了!”
周至不由得苦笑,這又是老輩兒之間陳谷子爛芝麻的恩怨了。
大姑里的“背霉老東西”,卻是蘇家那邊出過的大人,夾川縣的老支書——蘇秀邦。
蘇秀邦在當支書的時候,可是為夾川干了好些件大事兒。
第一件就是修造了夾川縣的首座河大橋,紅水河大橋。
這座大橋以當時的建造標準來說非常高,橋墩枯水期離河面十數米,雙拱大支撐,雙向車道,將夾川縣城和紅水河對面的馬街鎮,以及馬街鎮下面,長江下游十數里的榕山鎮,聯系在了一起。
這項舉措在當時可謂超前,將被紅水河分割的兩個大鎮聯系了起來,相當于為夾川縣拓展出了一個“沿江經濟帶”。
這也給一個當時國家級的大工程——蜀川省天然氣化工廠落地夾川,創造了極大的有利條件。
而化工廠給榕山鎮和夾川縣帶來的提振作用,在那個年代里,可謂是立竿見影。
在榕山鎮中心小學當教師的大嬢,家的兒就是化工廠供電班的工人。
第一件事搞定之后,幺舅又干了第二件大事,帶全縣鄉鎮,養豬!
當時國家不讓私人養,幺舅那就辦集豬場。
去鄉鎮,無論是開會還是辦事,第一件事就是直接將縣委小吉普開到豬場去,先視察那里。
當時的蜀川省是全國第一糧食大省,生豬大省,而夾川,又被幺舅搞了蜀川排名第一的生豬大縣!
三中全會以后,全國曾經有一百八十多個縣派出代表團,來夾川考察生豬養業,當時老爸也在縣財委,接待過不。
后來每每說起這事兒,老爸都說這些代表團,是為了吃一口豬來的。
那個時候,只有夾川縣招待所,辦得起豪橫的席!
但是幺舅也有他的病,就是工作作風比較暴,獨斷專橫,罵人厲害。
計劃生育政策出來的時候,老媽已經懷孕了幾個月,其實從政策上講,是可以生下來的。
幺舅覺得這樣會被人脊梁骨,于是給老媽老爸做工作,讓他們帶這個頭。
最終這孩子到底是沒有留下,而大姑痛恨幺舅原因,就在這里。
這老東西想要斷我老周家的啊,從此怨念深重。
即便現在幺舅已經是蠻州市的副職高,但在大姑里,依舊是“那個老背霉”!
周至現在在大姑的主場,也只好順捋,一起聲討幺舅:“那是,大干部不都這樣?家里沾不到不說,還要他連累的多!”
說完趕轉移話題:“不說他了,家里最近是做了榨菜?怎麼一榨菜味兒。”
“傳家寶鼻子真靈,才幫你劉姨做了七八十斤。”
大姑做小菜的手藝可以說是夾川一絕,反正自打大姑走后,周至就再沒有吃到過那麼好吃的小菜。
這些小菜,主要就是夾川人飯桌上佐食的東西——糖蒜、藠頭、洗澡泡菜、鹽白菜、水豆豉、紅豆腐、榨菜酸菜……
這個小院里,只要大姑的泡菜壇子起開,那是滿院飄香。
到后來院里人家都懶得自己做了,丟不過那人。
干脆,都請周六嬢幫忙搞定得了!
看大姑在周圍人里邊的稱呼就知道,老周家以前人丁,是多麼的艱難。
爺娘加崽整八個,到頭來就剩大姑和老爸。
“其實以大姑你這手藝,可以考慮收費的。”
“那怎麼行?讓人笑話。”
“大姑,有沒有考慮過開個小攤子?就賣賣糖蒜紅豆腐啥的。”周至繼續導:“我看張家市場里那些攤子,沒一個能跟您這味道比,可錢也不掙!”
“你要是覺得可以,我去和老爸說。”
“不要不要。”大姑連連擺手:“我現在這樣不也好的?”
現在大姑在新華書店門口負責收發,順便賣賣報紙,其實就是看門的,不在編制,收菲薄。
但在大姑心里,那是正經有面子的工作。
還對小工商業主有歧視,說人家“負販走食”。
第一次聽到這詞周至還去請教過四表舅,四表舅解釋了前倆字,說所謂“負販傭工,以謀朝夕之贏者”,是形容的城市小工商業者。
后面倆字卻是生造出來的,說得是奔走謀生,食不歸家。還問周至這話是誰說的。
周至心里頭就覺好笑,祖上那是賣湯圓擔擔面死的,小時候周至還問過老爸這個問題,沒吃的可以吃家里湯圓跟擔擔面啊,怎麼就給死了呢?
說起來,老周家才是標準的“負販走食”!
不過好笑的同時,也暗暗心驚和心疼大姑深藏不的文化水平,周家祖上,可不像是能造出這等詞兒的人家啊!
老輩人的思想深固,周至也改變不了,只好又閑聊幾句,便即告辭。
回到家中,老爸正在看“縣新聞聯播”,里邊傳出播音員的聲音。
“今日,市天然氣公司領導某某,某某,前來夾川縣天然氣公司視察。書記華玉良陪同,并作出重要指示,要求春節期間,天然氣公司一定要居民生活用氣,讓全縣居民,歡度一個安定祥和的春節……”
二十一寸的熊貓彩電里邊,華玉良和市電力公司領導的后面,還跟著一位容貌俏麗,裝扮時,神采風貌不同于眾人的俏麗士。
那是縣天然氣公司的經理——張芳玉。
周至瞥了一眼電視:“爸,媽,明天我想去一趟蠻州。”
“和尚不是要來家里?”老媽手上走著線棒針,眼睛看著電視:“客人來了,主人跑了,丟人家一個人在家里?”
“就一兩天。”周至說道:“和尚回家哪次不要搞一鋪排?三兩天也來不了。”
“你還有傷口。”
“這不是給幺舅的拐杖做好了嗎?”周至笑道:“我想節前給他送去。”
“找人捎去不就得了?”老媽說道,然后威脅周至:“還有,下次干這事兒先跟家里說一聲,不然你仔細皮。”
“大不了歲錢里扣。”周至趕說道,老爸面善心黑,下午的話風里邊,可是藏著要借此事拿下自己全部歲錢的意思,得趁此機會給自己爭取一下。
“這可是你說的。”老媽對自己的威脅產生效果,到很滿意。
周至就見老爸在邊上嘆了口氣。
“那是,我辛辛苦苦搞出來的東西,面子給你們用了不劃算。”周至笑道:“所以我要親自去送。”
老爸盯著電視開口:“你幺舅在夾川工作的時候,在鄉里很多時候都是靠步行,膝蓋是那時候落下的病。”
“不過他還沒退休,你送他拐杖,他可能也不會用來幫助走路,揍你差不多。”
“再過幾年做調研員發揮余熱的時候,總就能用了嘛。”周至不以為意:“這未雨綢繆。”
老媽轉頭,正好見到電視里張芳玉巧笑盈盈的樣子,便對老爸的目不轉睛有些不滿,拿手里棒針了他一下。
老爸轉頭看著老媽,一頭霧水,覺這娘們莫名其妙。
老媽卻自在地走著針線,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正好,順便把賬本給你小六姐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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