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東臨門,別讓人知道。」葉傾懷道。
陸宴塵轉頭吩咐駕車的男人,道:「走永福坊,轉正德街,停在東臨門前。」
男人似乎有些詫異陸宴塵對於葉傾懷的順從,卻沒有問話,抱拳應了一聲,便麻利地解開了拴馬的繩索。
葉傾懷在陸宴塵的攙扶下上了車,陸宴塵跟在後也上了車,放下了車簾。
車簾一放下,葉傾懷突然聞到一悉的味道,和之前伏在陸宴塵背上時聞到的如出一轍。
只是那時味道淡,沒想到是什麼。這車裡的味道濃郁多了,一下便反應了過來。
是腥味。
和月事的味道一樣,腥氣中帶著些鐵鏽般的氣味。
葉傾懷腦中警報拉響,先前勢危急,以至於一直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去鬼市是去買春闈考題的,陸宴塵去鬼市,又是做什麼的?
「這車子是在東馬市租的,不知之前裝過什麼腌臢東西。」陸宴塵似乎也意識到了車裡的腥味,他一邊自顧自說著,一邊將葉傾懷後的小窗支了起來。
陸宴塵確實沒有車馬,葉傾懷覺得他說得有理,便不再多想,問起來另一件事:「先生手中怎麼會有先帝的賜金牌?」
「先帝生前臥榻之際,曾委託臣去做一件事,先帝怕微臣到阻撓,因此賜了這面金牌,命微臣送到之後回來複命的時候再將這面金牌歸還。」
葉傾懷問道:「那先生一直沒有歸還,是事還沒辦完吧?」
「是。」陸宴塵的聲音有些沉。
「先生能告訴朕,皇考要你做什麼嗎?」葉傾懷還是問出了口。
陸宴塵沉默了片刻,才低下頭,道:「請陛下恕臣眼下尚不能直言。」
「眼下?那就是來日便可以直言了。」
陸宴塵又沉默了。
葉傾懷嘆了口氣。
馬車裡的空間很是狹仄,葉傾懷與陸宴塵對面而坐,他兩人都是高長,隨著馬車的微晃,兩人的膝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撞在了一起。
車裡又陷了沉默。
葉傾懷心中還在想著那面金牌。君王賜金牌是何等的殊榮,大景開朝至今也沒有幾人蒙過這樣的恩賜。但在葉傾懷的記憶中,父皇對陸宴塵只能說的上賞識有加,卻算不上有多倚重,為什麼會瞞著賜他這一面金牌呢?
聯想到前世陸宴塵叛宮的舉,葉傾懷的腦中突然蹦出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先生,皇考賜你這面金牌,該不會是讓你上斬昏君,下斬佞臣的吧?」葉傾懷看著陸宴塵,蹙眉問道。
陸宴塵很明顯吃了一驚,他怎麼也沒想到葉傾懷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吃驚過後,他突然笑了,搖頭道:「不是。先帝若真有這樣的念頭,也該賜臣一口尚方寶劍,而不是一面金牌。」
陸宴塵鮮笑,但不得不說,他笑起來是真好看,乾淨溫和,有種春風拂面的覺。
他這一笑,葉傾懷也覺出自己這種猜測的無稽來,也跟著笑了:「也是。」
話既然說到了這兒,葉傾懷決定將纏繞在心頭許久了的那個問題問出來:「先生,朕想問你一個問題。」
「陛下請問。」
「若朕真的是個昏君,先生可會上斬昏君?」葉傾懷不躲不避地直視著陸宴塵那雙清亮的眸子。
陸宴塵被問得整個人形一頓,面上笑意不再,面凝重道:「陛下何出此言?」
葉傾懷聽得出來他的聲音里著慍怒,是那種一腔赤誠遭人懷疑的慍怒。
連忙擺手道:「朕不是這個意思。先生的忠心,朕很清楚。只是……」葉傾懷又嘆了口氣,醞釀了一下措辭,道,「朕最近做了一個夢,很真實的夢。夢裡,先生痛斥朕是昏君,然後帶兵殺進了太和殿,朕退位。」
葉傾懷有些艱難地陳述完,抬頭看向陸宴塵,只見他滿眼都是聽話本般的震驚。
「陛下,那只是夢。」陸宴塵生寡言,他說這樣的話,便是在寬葉傾懷了。
「朕知道那是夢。但那個夢太真實了,以至於朕醒來之後,常常在想,朕要昏聵到什麼地步,先生才會做出那樣的事。」
葉傾懷說完垂下了頭,看起來有些委屈。
陸宴塵默了默,道:「若是陛下當真昏聵得不能回頭了,臣位帝師,便是第一罪人,難辭其咎,當引頸自戮,以謝天下,哪裡談得上宮弒君呢?」
陸宴塵抬眼看向葉傾懷,那雙總是古水無波的黑眸里像是起了風。
他這樣看了葉傾懷一會兒,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道:「說實話,臣曾經生出過這樣的念頭。」
「引頸自戮?」葉傾懷問道。
陸宴塵點了點頭,道:「那日在文軒殿中,微臣看到那紙畫像,當時,確是過這樣的念頭。」
葉傾懷回憶起那日形,不也笑了。
從前暗陸宴塵的時候,在面前總是小心謹慎忸怩不安,如今這件事因為那紙畫像而被捅破,葉傾懷反倒覺得輕鬆了。
反正不能更糟了,抱著這種心態和他相,反而自然了起來。
如今再看著陸宴塵,只覺隔世。那些暗生歡喜的喜和惱怒的憤恨,都和前世的自己一起死去了,到了今生,只餘下幾聲唏噓慨。
「你看,朕昏聵至此,都要把自己的先生得自刎以示清白了。」葉傾懷搖頭懊惱道。
「臣不是這個意思……」
陸宴塵剛要解釋,卻被葉傾懷打斷了:「朕開玩笑的。朕知道先生是自責,但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朕年紀輕,心思飄忽不定,今日喜歡了這個,明日又喜歡了那個,先生不必上心。這段時間先生教導的很好,朕現在覺得龍確實不是正途,有違倫常。朕現在覺得自己喜歡人了,真的!」
葉傾懷說的信誓旦旦,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卻令陸宴塵目瞪口呆,他蹙著眉看著,什麼也沒有說。
葉傾懷對他笑了笑,抬眼向窗外看去,眼見車子已經走到了正德北街,很快就要到東臨門了。看著街邊大戶寬敞氣派的銅門,正了神,緩聲道:「先生,在這盛京城中,不僅有聲犬馬,更有路邊殍。先生可知道?」
陸宴塵沒有說話,葉傾懷便當他是默認了。又道:「皇城腳下尚且如此,九州天下可見一斑。」葉傾懷搖了搖頭,嘆道,「朕真是想都不敢想。」
這口氣,嘆的當真是心中憂思。
「更可怕的是,朕踐祚已有兩年,滿朝文武居然無一人告訴朕。」葉傾懷看著車窗外一排排樓閣,道,「朝野貪腐風,國家積弱至此,朕居然還起了一個『歲和』的國號。真是可笑,哪裡來的歲歲平和呢?」
又看向陸宴塵,道:「朝臣是為了自己頭上的那頂烏紗帽,所以都糊弄著朕。可是先生,你位帝師,為什麼也不告訴朕這些真相?先生不是相信朕能為一代明君嗎?難道在先生心中,一個雙眼被蒙住的皇帝,也能為明君嗎?」
陸宴塵被說得面上浮現出了愧意,若不是車裡狹小,只怕他此刻便要長跪下來,他垂著頭道:「此誠臣之過錯。臣以為陛下年,雖臨朝卻不親政,因此尚不到擔負大任的時候。」
「朕沒有怪你,你也不必自責,朕只是在怪自己。你們不告訴朕,是因為你們不相信朕,你們覺得朕不行,所以告訴了朕也沒用。」葉傾懷直截了當道,的語氣很平靜,心中也沒有怨憤,「你們的想法是正確的,朕確實不行。朕連一個李文清都護不住,遑論其他呢?」
「但是,朕不會一直如此。」葉傾懷側過頭看向窗外,車窗外的冷風吹起額前兩率奔逃時散落下來的額發,神堅毅,道,「只要朕還活著,朕就絕不認輸。」
車窗外已經能遠遠地看到東臨門。葉傾懷回過頭來看向陸宴塵,道:「先生,朕不是孩子了。先生若還把朕當孩子來教,只會害了朕。」
馬車在此時停了下來,葉傾懷一掀車簾,翻下了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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