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咚”地一聲悶響,頂在了碼頭的木樁上。
駕船的水匪,徐阿六,將三槳櫓一扔,轉踢開艙門,獨眼中閃過一戾,對著艙中呵斥道:“給老子出來。”
鄭海珠先站起,輕輕對韓希孟說:“小姐,莫怕。”
黑暗中,能到,黃昏時遇到劫匪后還算比較鎮定的韓希孟,此際的氣息明顯變得急促了些。
但這位松江府的世家千金,到底還是努力穩住自己微微發抖的子,對鄭海珠輕輕“嗯”了一聲,起跟著,走出船艙。
眼前驟然變亮。
是個頗規模的船塢,火把通明,泊著十來艘大小船只,岸上、船上都有赤著上、挽起管的男子,或者收拾纜繩,或者搬運貨。
待到雙眼適應亮后,鄭海珠看清船舷一邊橫著船老大和他媳婦的尸。
此世的江南水鄉,帆船和蒿櫓船,是比馬車更為便利的通工。自蘇州閶門出發,舟行百余里,即可到松江府碼頭。人們尋常出行,但凡路程稍遠些,都會坐船。
半個多月前,大小姐韓希孟學藝心切,恰巧新收的鄭氏姑侄持有經商用的《給引狀》,便讓鄭海珠使銀子買通了松江府城關碼頭的守卒,用那路引混上了去蘇州的航船。
歸程時,主仆三人因想著,避免同船中有松江府人士將韓希孟認出來,便舍棄那些結構氣派、乘客也多的大船,包了一條只由夫妻兩個持的搖櫓“羊頭船”。
不料今日黃昏行駛到千墩鎮附近的水域,突遇水匪,這種沒有青壯船工的小舟,便船如其名,真真了被宰的羔羊。
此刻,徐阿六見兩個滴滴的年輕子,被麻繩束縛著手腕,巍巍走上狹窄的甲板,剛要品咂貓戲老鼠似的快,突然眉頭一皺,森然道:“還有個小鬼呢!”
他手下立時有個年輕些的水匪竄進艙中查看,片刻后鉆出來稟報:“沒人,船尾的竹篾擋板有個口子,想是從那里逃的。”
徐阿六冷笑一聲,瞪著韓希孟道:“你家養的這只小棺材,不地道啊,有本事掙開自己的繩索,不曉得幫你們解繩子。”
韓希孟自重份,不答這匪徒的腔。
鄭海珠尋思,不論這伙水匪是綁人敲詐還是劫自娛,在侄兒鄭守寬求援功前,最好不要端出清傲不屑的態度,以免激怒匪徒。
當即接過話來,淡淡道:“小姐和我,不識水,松綁亦無用。”
徐阿六聞言,細細打量起鄭海珠。
小子的面孔黑了些,但掩不住姿上乘。看著質地,應是韓家的下人,看那一頭烏發梳個大髻,倒像是已嫁了人的,怪不得雖然年輕,卻不似一般丫鬟那樣膽小不經事的模樣。
今日的營生,大當家代了只要擄來韓小姐即可,跑個小廝無妨。就算那小鬼去報信,憑大當家的后臺,怕個鳥。
徐阿六于是不再多問,虎起臉,押著韓、鄭主仆二人登岸,往百步外的寨子走。
此匪窩,陣仗著實不算小,寨墻以石塊壘砌,逾三丈,頂端形制甚至有些州城墻的模樣,墻上人影綽綽,有人走巡邏。
進了寨門,臭氣撲面而來,原來是一長排馬廄。
鄭海珠愈加吃驚。
自從兩年前穿越到晚明,無論在老天爺賞的“故鄉”漳州,還是一路北上所經的州府,若非衛所守軍,那些尋常衙附近的馬房,都沒有這樣的規模。
正琢磨晚明的蘇嘉湖地區出過什麼氣候的賊寇時,突然腳下一,失了重心,摔倒在地。
暑天還沒真的過去,子服穿得也薄些。徐阿六這一路上盯著鄭海珠婀娜有致的背影,腹中早已拱起七八分邪火。
此刻,他可總算逮著了機會,立時攆步趨前,俯下腰,作勢要拖鄭海珠起來,實則左手著的脊柱,右手便往腰去。
鄭海珠只覺一陣惡心,正要用力掙扎甩這副咸豬手,忽然到背上一輕。
只聽徐阿六霎那間了聲腔:“哎,二當家,你怎麼親自來刷馬?”
……
一個材頎長卻算不得十分壯碩的男子,一手拿著筅帚刷,一手扣著徐阿六的肩膀。
是他鷹抓兔子似地,將徐阿六從鄭海珠背上提溜開了。
鄭海珠勉力地爬起來,站穩后去,正與這被徐阿六喚做“二當家”的男子四目相對。
馬廄前的松脂燈冒著火舌,將男子從五到眼神都映得分外清楚。
目的瞬間,鄭海珠一怔。
來自四百年后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里,總是平等地與男子對視,不管是上司、客戶還是同行,因而比此世那些常常低著頭看鞋尖的各子,積累了更多關于男子眼神的素材。
面前這個二當家,莫看一圈絡腮胡茬比徐阿六還,鬢角至鼻翼還有一道深深的疤痕,但眼中的眸,卻與匪徒們或兇悍、或狡詐、或*邪的眼神渾無相似,也與鄭海珠已經悉了的明代紳們的冷傲、平民們的蒙昧,截然不同。
他的眼里有強烈的英氣和善意,而這種剛毅與悲憫織的彩里,又摻了幾分慧黠之,因而顯得一對眸子格外明亮奪神。
鄭海珠邊的韓希孟,從旁打量著男子時,縈繞周的恐懼,也暫時被好奇所替代。
沒想到一個匪首,忽略那條傷疤的話,那五和面架子,竟比松江府專演驍將的翎子小生還俊氣凌人。
此時,只聽徐阿六討饒:“二當家松手哩,阿六的骨頭要碎了。”
男子口氣如霜地對徐阿六道:“你一個爺們,欺負弱子,不臊得慌?
徐阿六揣著無恥當有趣地“嘿嘿”兩聲,嬉笑道:“二當家這話說得,兄弟們干這一行,不就是為了錢和人?便是那家小姐,也是想睡就睡。再說了,阿六我的是這個丫鬟,又不是大當家要的小姐。”
二當家聞言,靜默幾息,忽地以閃電之速出腰間馬鞭,“唰”地一聲在徐阿六的上。
徐阿六吃了一記毫無防備的劇痛,“啊”地一聲慘呼,膝蓋前折,撲在了地上。
二當家揚聲道:“這小娘們是不是丫鬟我不曉得,老子只看出來,你姓徐的倒把自己當主人了。大當家開來的秧子(指被綁架的人),不管是主是仆,你也配沾?”
言罷,又是一鞭子,在徐阿六背上。
這一鞭居高臨下,得更狠。
但徐阿六反倒被劇痛激得清醒過來似的,牙槽一咬,撐地而起,怒罵一聲“牛承忠,老子日你娘”,便撲過去廝打二當家。
周遭路過或喂馬的大小水匪們,立即圍過來,哄鬧著來拉架。
“都他娘的給老子住手!”
紛紛中,人群外駐足的瘦男子,發出一聲暴喝。
眾人分神瞧去,見是大當家邱萬梁到了,忙齊刷刷地將石板路讓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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