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慶五年,帝京。
城西,圣哲書院。
昨日連綿大雪,將書院前院那幾叢草綠的冬青掩埋于雪之下。
偌大的前院只剩一片單調的瑩白,冰冷又乏味。
凜冽寒風吹廊間檐角的驚鳥鈴,叮當作響。
驚擾了書舍小心翼翼打開自己食盒的顧晚卿。
七八歲的小姑娘,丱發俏。
兩邊髻上系了桃的帶,被窗外灌的冷風吹得有些,差點迷了那雙圓圓杏眸。
顧晚卿隨手將帶拂開,心地點著小小食盒里的栗子糕。
一共六塊,若分三塊給阿錦,自己還能吃三塊。
思及此,顧晚卿扭頭看向與隔了一條甬道的衛琛。
他正趴在書案上睡覺,小板看上去比顧晚卿還要羸弱一些。
想著再有一盞茶的功夫,夫子便要進來講學了,顧晚卿趕扶著書案站起。
拎著娘親為準備的巧食盒,鬼鬼祟祟地挪到了衛琛書案旁。
“阿錦——”顧晚卿將小腦袋瓜湊到了趴在書案上的衛琛耳旁,著聲音與他道:“我娘親做了好吃的栗子糕,你要不要嘗一嘗?”
平日若是這般靠近衛琛,在他邊發出哪怕一丁點的靜,他都會立刻直起,用警惕、冰冷的眼神看著。
可今日也不知道怎麼的,顧晚卿喚他也沒靜。
甚至手他的肩膀,他也沒有反應。
“阿錦?”
“起來吃栗子糕啦!”
“很甜很甜的栗子糕哦~”
稚的音,的。
似羽一般,不經意地拂過衛琛心下那寸。
他腦袋昏沉,是陷在粘稠的泥里,又重又無力。
只聽覺是靈敏的,那一聲聲糯糯的“阿錦”,喚得他心窩里直冒甜水。
這聲音,陌生又悉。
似是一介孩,音純稚,輕盈好聽。
-
顧晚卿了衛琛許久,也不見他醒來。
心下有些擔心,正想探手去搬弄他的腦袋,他的額頭。
誰知被隨手放在衛琛書案上的食盒,卻被一只胖手一把拽走。
與此同時,一道憨的稚音傳來,很是囂張跋扈:“給這病秧子吃栗子糕,你也不怕噎死他?”
“他怕是無福消,還是本公子代他用吧!”
說著,那人便掀開了食盒,拿出一塊栗子糕。
顧晚卿循聲看去,正好看見那個趙滸的小胖子正著的栗子糕往里送。
心下氣不打一來,提著擺便呵斥他道:“趙滸你不許吃!”
“那是我娘親做的栗子糕,是我特意給阿錦帶的!”
顧晚卿沖上去,妄圖將食盒從那小胖子手里搶回來。
可他后還有兩個小跟班,見狀,上來便推了顧晚卿一把。
推得小姑娘連連后退好幾步,踉蹌一下,一屁墩坐在了地板上。
的手撐在了地板上,掌心的得吹彈可破,這一撐便破皮流了。
顧晚卿頓時疼得眼冒淚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那哭聲又又,卻穿力極強。
如同一只有力的手,驀地便把衛琛從泥潭中拽了出來。
他霍地睜開眼,眼前昏暗,但破空傳來的哭聲卻清晰可聞。
“哭什麼哭,不就是摔了一跤,怎的這麼氣?”趙滸又往里塞了一塊栗子糕。
因味道極好,他一陣狼吞虎咽,毫無吃相可言。
原本覺得手掌心的傷口沒那麼疼了的顧晚卿見他還在吃的栗子糕,眼淚頓時止不住了,一邊扯著袖子抹淚,一邊哭得更加厲害。
便是此時,顧晚卿的余掃見了從書案上支棱起來的衛琛。
的哭聲忽然噎了一下,微弱了許多,注意力也從栗子糕上分散了。
就在顧晚卿以為,衛琛會立刻注意到和趙滸這邊劍拔弩張的形勢時。
結果那家伙卻愣坐在那兒,一不,仿佛一尊石像。
趙滸顯然也注意到直起來的衛琛,一邊往里塞第三塊栗子糕,一邊挑釁衛琛:“啊呀,衛家的病秧子終于睡醒了。”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來睡覺的還是來聽夫子授課的?”
趙滸的話落,他旁那兩個小跟班十分捧場地笑了兩聲。
滿是譏諷嘲弄,還輕蔑地瞟了書案前呆坐的衛琛一眼。
終于,在他們譏笑聲里,衛琛了一下。
他先是轉頭看向取笑他的趙滸三人,隨后遲疑了片刻,繼續轉頭,直至看見甬道里摔坐在地板上的顧晚卿。
顧晚卿也正看著他。
一雙杏眼睜得圓圓的,瞳仁漆黑,眼里結著淚花,眼圈哭得微紅,一張掌大點的鵝蛋臉上,掛滿了委屈。
對上衛琛的視線時,吸了吸鼻子,抬手了哭紅的鼻尖,下一瞬便垂下了淚的長睫。
知道,衛琛就算看見被人欺負,想幫,怕也是有心無力。
畢竟他的的確確是個病秧子,手無縛之力,恐怕連都打不過。
又怎麼跟趙滸那個小胖子打。
顧晚卿想,的栗子糕今日當是要不回來了。
再坐這兒哭下去,也不會有人幫忙。
反倒是給顧家丟人現眼了。
這麼一想,顧晚卿將破皮的手掌放到邊吹了吹,然后拍拍掌心的灰,便要從地板上爬起來。
剛才要作,那呆坐在書案前許久的衛琛,卻不知道突然怎麼了。
他猛烈的咳嗽了兩聲,扶著書案站起,沒有片刻猶豫,跌跌撞撞朝過來。
“卿卿……”同樣稚的男音,卻著咳嗽后的啞。
衛琛說話的調子比平日低沉。
顧晚卿聽著,卻莫名覺得溫和。
但最令吃驚的,是他對的稱呼。
——卿卿?
顧晚卿忽然想不明白了。
衛琛這是怎麼了?
他的臉看上去有些紅潤,朝過來時,步子也不太穩。
像是生病了的樣子。
就在顧晚卿擔憂他的時,衛琛來到了面前。
他蹲下來,握住短小有的胳膊,關心:“手很疼嗎?”
顧晚卿看了眼自己被他拉到眼前,攤開查看的手掌,搖搖頭:“不疼了……”
剛才哭的時候,那疼意便在的哭聲里慢慢散去了。
現在的注意力集中在他上,本覺不到傷口的疼。
就在顧晚卿震驚于衛琛對的稱呼時,更離譜的事忽然發生了——
衛琛竟然抱住了!
顧晚卿沒想到衛琛抱人的力氣會這麼大。
就像一塊糯的栗子糕,差點被他扁。
他似乎在發熱,隔著服顧晚卿都能到他上渡過來的燙意。
衛琛自己卻恍若未覺。
小小的板將抱,稚氣未的聲音,語氣十分老沉:“你活著就好……”
顧晚卿當即便認定衛琛是發熱發糊涂了。
快被他抱得不過氣來,猛烈咳嗽了兩聲。
衛琛這才松手放開,沖虛弱地笑笑,有些歉疚:“是我的錯,弄疼你了。”
話音剛落,沒等顧晚卿回應,始終在一旁看戲的趙滸忽然喝了一聲。
他還拿了一塊栗子糕,朝著顧晚卿的臉砸過去:“堂堂太傅之,大庭廣眾之下竟和衛家這個病秧子摟抱在一起……”
“顧晚卿,你還真是給你爹長臉,哈哈哈!”
砸向顧晚卿的那塊栗子糕,被衛琛半路截下了。
他分明背對著趙滸他們,后又沒長眼睛,怎麼能那麼準確的反手接住那塊栗子糕?
將這一幕看在眼里的顧晚卿心下驚嘆連連。
當然也不忘兇地沖趙滸回道:“你才不知廉恥呢!搶我的栗子糕,簡直可惡至極!”
顧晚卿罵人時,渾圓的杏眼里還包著淚花,明明委屈卻又不肯示弱。
何況,眼前的顧晚卿才七歲,就是一個小小的的糯米團子。
衛琛看著忍著眼淚不肯哭,心里疼不已。
他將接下來的那塊栗子糕磨去了外面那層被趙滸過的糕皮。
小心掰了一半,塞進自己里。
悉的甜糯的味道,頓時刺中了衛琛心下。
他強下洶涌的淚意,咽下糕點,沖面前小小一只的顧晚卿笑了笑,聲音溫和,似長輩哄小孩一般老沉:“好吃。”
“很甜。”
顧晚卿的視線從趙滸上收回,僵在了面前的衛琛臉上。
他分明與一般年紀,還只是個稚孩。
可他的眼神以及他的笑容,卻讓顧晚卿有種爹爹的錯覺。
顧晚卿看著他沒有眨眼。
一方面是因為奇怪,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衛琛笑起來很好看。
有些挪不開眼。
見一副呆呆的樣子,衛琛將手里剩下那一半栗子糕溫地塞到了里,噙笑:“你也吃。”
他的話落,顧晚卿回神,忙捂著,細嚼慢咽。
衛琛滿意地笑了笑,眸復雜,心里更是百般滋味匯在一起。
他站起,也將顧晚卿扶起,讓坐在一旁的團上。
隨后衛琛轉,眸冷厲地看向趙滸三人。
趙滸從未見過衛琛這般犀利的眼神,被他盯著看時,他有種說不清楚的懼怕。
平日囂張的氣焰,仿佛被人一盆冷水澆滅了。
趙滸后退了半步,卻又覺得在衛琛這麼個病秧子面前怯實在丟臉,便又招呼著左右兩個狗,揚言要教訓衛琛一頓。
顧晚卿擔心不已,“阿錦,你別跟他們打架,他們只會以多欺,倚強凌弱,就是一群欺怕的膽小鬼。”
的話似是激怒了趙滸,小胖子掄著拳頭便朝顧晚卿沖過去。
可惜半道上,他就被衛琛一腳絆倒了。
雖然他現在這副子確實很弱,加上有染風寒的癥狀,不適合與人手。
但對方也不過是三個八九歲的孩,衛琛斷沒有輸給他們的道理。
哪怕是他們三個一起上,他拖著這副病懨懨的,也能一一解決了他們。
衛琛自信滿滿。
可他終究是高估了現在這副的狀況。
也低估了趙滸那小子的應變能力。
趙滸見打不過他,便招呼他那兩個小跟班跟他一起,將衛琛撲倒。
衛琛被他們撲倒在地,頓覺上了一座泰山似的,得他快要不過氣來,更別說彈或反抗。
就在趙滸耀武揚威,挑釁他時。
顧晚卿溜出去了一位平日里最是嚴苛的夫子過來。
這麼做,無疑是救下了衛琛。
否則以趙滸那三人的重量和不知輕重的虎勁,或許衛琛今日真要被他們當場死也不一定。
-
屋外飄起雪時。
衛琛和趙滸三人,連同顧晚卿一起,被夫子罰到廊下扎馬步。
顧晚卿一個小丫頭,哪里吃得了這份苦。
才扎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雙打,有些站不穩了。
好幾次差點摔倒,都是被衛琛及時拉回。
幾次三番后,衛琛請示了夫子,可否讓他代替顧晚卿罰,讓先回書舍聽夫子授課。
好在夫子也念及顧晚卿是一個小小弱子,準了衛琛的請示。
也就是說,顧晚卿可以回被炭火烘烤得暖洋洋的書舍去。
而衛琛卻要在這寒風加的長廊里替多罰一個時辰。
這種棄朋友于不顧之事,顧晚卿可做不出來。
三歲時,爹爹便教導,一人做事一人當。
既然夫子懲罰的是,便沒有讓衛琛替罰的道理。
于是顧晚卿雙手握拳,氣沉丹田,雙微分,又重新扎穩馬步。
旁邊的衛琛見狀,擔憂地皺了下眉,言又止。
目及小丫頭堅毅的眼神時,他打消了勸說的念頭,不有些想笑。
為了分散顧晚卿的注意力,衛琛強打神,與說話:“你娘親做的栗子糕,真好吃。”
他的話果然讓顧晚卿不再集中注意力去兩條的酸。
娘親做的栗子糕能被衛琛夸贊,便說明他喜歡吃。
這讓這些日子里一直在他跟前壁的顧晚卿得到了一安。
“我娘親還會做芙蓉糕、桂花糕、玫瑰、茯苓糕和水晶冬瓜餃……”
“阿錦若是喜歡,我明日再給你帶些別的。”顧晚卿莞爾,一雙杏眸靈傳神。
似能一眼穿人的心。
衛琛被笑盯著看時,心下不知是何種滋味。
這就像是一場夢,好得讓他覺得不太真實。
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他的卿卿了。
對最后的記憶,是“睡著”時的樣子。
安靜卻不好,與他記憶中明,率活潑的卿卿大相徑庭。
或許是老天爺聽到了他的祈求。
亦或是他老人家也可憐他的卿卿。
竟然真的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此時此刻,顧晚卿就在他眼前。
七歲的,一心想要打開他的心門,和他朋友。
這一年的顧晚卿,滿心滿眼只有他衛琛。
至于荀岸,卿卿與他相識于及笄那年。
也就是說……在接下來近八年的時間里,他可以想辦法改變卿卿的命數。
只要這一世,不再喜歡上荀岸,那上輩子的慘劇,或許就不會再一次發生。
八年……
一切都還來得及。
生命是一場又一場的相遇和別離,是一次又一次的遺忘和開始,可總有些事,一旦發生,就留下印跡;總有個人,一旦來過,就無法忘記。這一場清水鎮的相遇改變了所有人的命運,甚至改變了整個大荒的命運。只爲貪圖那一點溫暖、一點陪伴,一點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消散的死心塌地。相思是一杯有毒的美酒,入喉甘美,銷魂蝕骨,直到入心入肺,便再也無藥可解,毒發時撕心裂肺,只有心上人的笑容可解,陪伴可解,若是不得,便只餘刻骨相思,至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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