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翌日一早,姜稚又多貪睡了半個時辰,到天崇書院時,上午第一堂課已經過半。
聽說今日這第一堂課又是昨日那老先生講授,姜稚立馬打消了中途進學堂的念頭。
這等資歷老又剛直的大儒,昨日既能當堂點的名,今日見遲到,當眾訓斥幾句也不是沒可能。
想想自父親母親不在以后,別說挨訓,這近十年連句重話都沒聽過,姜稚干脆在馬車里小憩至第一堂課結束,等到課間歇息的時辰才進學堂。
一走進天字齋,卻發現里頭只有七零八落幾名學生,元策也不在席上。
姜稚在書案前坐下,看向前座的裴子宋。
有了昨日的“舞弊”之,也不再裝模作樣問谷雨了,直截了當朝前問:“這些人都去哪兒了?”
裴子宋從書卷里抬起頭,答道:“今日第二堂課打馬球,鐘小伯爺和沈小將軍各組了一支馬球隊,他們都去換行頭了。”
“那豈不是又……”能看到阿策哥哥馬上的英姿了!
姜稚興高采烈到一半一個急轉彎:“……又有熱鬧看了。”
裴子宋笑而未語。
看著那道有問必答,無問又不多的背影,姜稚很是滿意,想起什麼,給一旁谷雨使了個眼。
谷雨心領神會,拿起今早準備的一只禮匣走上前去。
郡主不欠人,每逢人恩惠,必要賞賜下去些什麼,昨日得這位裴公子相助,之后也要繼續仰仗他了解沈將軍在書院的向,此時送上一份回禮再合適不過。
谷雨走到裴子宋書案前,說明來意,雙手呈上禮匣:“微微薄禮,請裴公子笑納。”
裴子宋面詫異之,起回頭朝姜稚作了一揖:“同窗之間本該互幫互助,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裴某無功,不敢祿。”
姜稚最煩這些推禮的說辭,庫房里多的是落了灰的古董與奇珍異寶,吩咐管事挑份禮不過一句話的事,與人唧唧歪歪反倒多費口舌。
“給你就是給你了,你自己打開看看,若不要,隨便轉送哪個同窗。”姜稚隨意一揮手。
察覺到姜稚的不悅,裴子宋打開了禮匣,這一打開,倒是愣了愣:“這是前朝陸中書為時用的硯臺,當世只存此一方——姜小公子怎知我是陸中書的追慕者?”
“你昨日不是引用了陸中書的事跡,這很難猜?”
裴子宋眼底微亮,當即更為鄭重地向作了一揖:“既是陸中書的寶硯,不可流落凡塵,子宋便冒昧收下了。”
雖是謙遜守禮的讀書人,畢竟還未及冠,自有年人的真在,見到心之想必也管不了相國老爹的諄諄教誨了。
裴子宋不釋手地捧著那方硯臺,好一會兒才合攏禮匣,輕笑一聲:“有了這方硯臺,子宋日后多用它寫些姜小公子想看的字。”
"........"
也不必如此烏!
來這書院是會郎的,不是以文會友的,可不想再被先生提問一次了!
姜稚輕一豎掌,一本正經板起臉:“此等課堂‘舞弊’之事,想必陸中書不會愿意看到,你還是拿它做正經功課去吧。”
看出姜稚掩飾的尷尬,裴子宋頷首一笑:“姜小公子教訓得是,是子宋狹隘了。”
幾丈之遙的地方,一馬球服的人靜立在窗外,看里頭頗為志趣相投的兩人你一句來、我一句往,眉梢冷冷一挑。
開頭還是“裴某”,說著說著就“子宋”了,這誼來得還真夠快的。
說什麼不準他同那些自稱閨名的貴說話,倒是只許州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元策瞟了眼毫未發現他的姜稚,單手一拎球杖,沉著臉轉朝馬球場去了。
*
兩刻鐘后,馬球場邊。
姜稚帶著谷雨在觀賽的高臺落座,目急急向場上搜尋而去。
今日兩支馬球隊各有十人,一隊穿青,一隊穿緋。這馬球賽的規矩,便是各隊兒郎人手一柄球杖,在馳騁間以球杖擊球,擊對方球門一次算一籌,最終籌數多的一方為勝。
姜稚視線飛快一掠,一眼找到了場上那道鶴立群的影——
年穿一緋窄袖長袍,系緋額帶,蹬烏皮馬靴,于馬背之上一手執韁,一手持一柄烏木金紋球杖,正面朝中線,靜靜等待對面另一隊準備就緒。
姜稚定了定心。方才在學堂里等了半天,才聽說阿策哥哥已經來馬球場了,這便坐著步輿趕慢趕過來,幸好不曾落下開場。
不過仔細一看,阿策哥哥今日拉著個臉,似乎心不佳。
難道是以為沒來給他助威,不高興了?
這次不比上回的騎考校,高臺與馬球場隔著一段很遠的距離,任元策再如何為分神,都是聽不見的聲兒了。
姜稚想朝場上揮個手,元策看見來了,別臭著臉了開心開心,卻礙于高臺上還坐了其他不上場的同窗和地玄黃三齋的小公子們,只好作罷。
場上另一邊,鐘伯勇與己方九名隊友調整完陣型,做完最后的戰略部署,撥轉馬頭回,朝發令員抬了下手。
發令員將一顆拳頭大小,涂金繪彩的馬球放在了中線。
銅鑼一敲,緋青兩的年郎策馬而出,滿場的駿馬瞬間自兩邊飛馳向中線。
一陣眼花繚之下,兩匹馬很快殺出重圍。
只見元策和鐘伯勇在中線一個錯而過,兩柄球杖齊齊一揮。
姜稚目盯著場上,眼看那球被其中一柄球杖的彎月頭一挑。
下一瞬,一緋兒郎接過了元策揮去的球。
姜稚心下一喜,盯著那球在一柄柄球杖的接力之下迅速靠近了青隊球門。
元策與他下的馬宛若游龍般穿梭其間,到得最后一程,揚臂一揮。
球高高飛起,直向青隊球門,準準投!
緋隊拔得頭籌!
唱籌員一舉紅旗,高臺之上一陣歡呼,姜稚雙手一合,被一旁谷雨眼疾手快地捂在了掌心。
姜稚:“……”
要鼓的掌化作一聲嘆息,姜稚下澎湃的心,收斂了眉梢喜。
的確也不能高興得太早。這個鐘伯勇自上次騎考校輸給阿策哥哥后,便想方設法要找回場子,聽裴子宋說,今日這馬球賽就是鐘伯勇向阿策哥哥下的戰帖,緋隊那邊其實都是鐘伯勇挑剩的人,雖起始拿下頭籌,最終勝負卻未可知。
姜稚不敢掉以輕心地觀著,卻很快發現,這擔心似乎有些多余。
因為——本沒人追得上元策的馬。
雖然緋隊整實力較弱,可只需隊友稍一輔助傳球,不論那球滾向場上何,元策的馬皆可風馳電掣般抵達。
待青兒郎轉頭去攔,已見塵土飛揚,只能吃著一馬蹄濺起的飛沙。
就算是追得上風,都追不上元策。
如此一眨眼的功夫,緋隊便又進了一球。
青隊接連失利兩球,氣勢明顯弱下去一截。
第三球,元策帶了兩個隊友乘勝追擊,左右突圍,所向披靡之下,青隊兒郎非但不敢攔截,甚至開始驚慌躲閃——
雖然鐘伯勇今日帶了不甘的狠勁兒,但元策似乎更不好惹,上回騎還扯個角笑笑,在這球場上卻是從頭到尾一張冷臉,知道的曉得是在打馬球,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打人呢!
這個鐘伯勇,肯定又惹阿策哥哥不高興了……
也好,這次他輸個徹底,知道下回不要再惹不該惹的人!
滿場只見元策一次次揮球杖,鐘伯勇甚至連靠近緋隊球門的機會都沒撈著,臉已是難看至極。
球一發發投,高臺之上一陣又一陣驚喜歡呼,唯獨姜稚,卻還要裝作對“死對頭”進球本不屑一顧的模樣,每每要為阿策哥哥鼓掌之際都被谷雨努力按下,忍到最后,手都快筋兒了。
眼看場上緋隊旗幟飄揚,想來勝局已定,姜稚一顆無宣泄的心著實憋得慌,便稍稍將目移出了球場,想著緩上一緩。
這一移,發現裴子宋不知何時也來了高臺,此刻就坐在隔壁安靜觀賽。
姜稚這才想起——
“你怎的沒去跟他們打馬球?”
裴子宋轉過眼:“我不擅此道,人數夠了,便不去湊這熱鬧了。”
今日沒上場的確實都是些文弱的公子,有幾個在上次的騎考校上便落馬丟過丑。
不過裴子宋的騎績似乎是尚可的。
姜稚記得,當時他在阿策哥哥后兩位上場,騎談不上專,但勝在板修長拔,姿態俊逸,自有一派文人風骨,雖只出一箭,卻也有九環,可見并非全然不會騎,只是不擅,便只在有把握的范圍行事。
姜稚點了點頭,道出了昨日便有的疑問:“在這書院學武尚可,學文卻實難有進益,你既不擅武藝,為何不去好好科舉?”
父親與裴相當初是同年科舉登第,對裴相的才學一直贊嘆有加,故而自小便知道裴相是個十分了不起的人,如今看裴相的嫡長子跟一群紈绔混日子,還真有些惋惜。
不料裴子宋忽然一笑:“去過了,登第之后才來的這里。”
姜稚一驚:“既然登第了,為何不仕?”
“我朝有律,父子不可同朝同時同地為,家父在京,我若仕,必要被外放去遠鄉。”
“文都有被外放的一環,這有什麼大不了?”
“家母子不好,不知還有多景可相伴,我想著,為國為民,大有人在,不缺我一個,而母親只有我這麼一個兒子,為社稷拋棄至親,實非我愿。”
姜稚目輕輕一閃,看著他堅定的眼神,眼黯淡下來。
裴子宋轉頭看見的神,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如今的圣上當年還只是端王之時,這位永盈郡主的父親作為端王的表兄弟,正是端王一派的謀臣。
十年前,端王在河東一帶替先帝鎮守邊關之時,突聞在長安城的皇弟發了宮變。
端王急急從河東趕回,路上遭遇叛軍攔截。
郡主的父親為拱衛端王順利回京,以文之指揮地方軍應戰,戰至手下無一兵一卒,最終一人守一城,以殉城,只給妻匆匆留下一封二十一字書,說“今為社稷死,死得其所,含笑九泉,勿惋勿嘆,善自珍重”。
后來端王殺回京城登基,了如今的圣上,念郡主父親恩義,追封其為寧國公,郡主也就破格了郡主。
今日他在這里輕飄飄一句“為社稷拋棄至親,實非我愿”,怕是無意間到了郡主的痛。
姜稚靜靜看著裴子宋,許久沒有說話。
馬球場上,眼看元策下的馬緩緩停了下來,居然讓鐘伯勇就這麼從他眼前帶著球過去了,一眾緋兒郎都疑地順著元策的視線向高臺。
卻因太遠,了半天,也不確定元策看的是哪里。
高臺之上,裴子宋正要向姜稚致歉,一張,忽見谷雨扯了扯姜稚的袖:“郡主!”
姜稚順著谷雨所指去,發現元策一勒韁繩,球杖一拋,翻下了馬。
“元策,你去哪兒!”
“鐘小伯爺技高一籌,沈某甘拜下風。”元策留下這麼一句,大步流星走下了場。
姜稚大驚:“怎麼了這是?”
谷雨也不知道,就方才沈將軍還很是意氣風發,在馬上一番又一番炫技般連擊,突然一下便像是興致全無,不想打了。
“方才奴婢看見鐘小伯爺一直在跟緋隊的人使眼,沈將軍的隊友會不會是鐘小伯爺派去的臥底,所以惹了沈將軍不快?”
“還有這等事?”姜稚顧不得許多,匆匆走下高臺,朝元策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眼看前方的緋年步子邁得極大,本追不上,只得低聲喊:“阿策哥哥——!”
元策卻走得更快了。
姜稚只好碎步跑起來,一路跑得氣吁吁,上氣不接下氣:“阿策哥哥你、你等等我!我快、快不上氣了!”
元策終于一腳站住,卻仍是沒有回。
姜稚快步走到人后,著氣道:“阿策哥哥,那、那鐘伯勇是不是使詐了?居然想用這種齷齪的手段贏你,真是太過分了,你隊里可是有很多他的人……”
“一打十九,我也不會輸。”元策忽然轉過頭來打斷了。
果真如此,都到了一打十九的地步……這個鐘伯勇簡直欺人太甚!
姜稚飛快搖頭,面容堅毅:“阿策哥哥絕不是孤一人一打十九,我永遠與阿策哥哥同在!”
“是嗎?”元策一掀眼皮,冷笑了聲,“那你的永遠還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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