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跟在希恩的后，走在卡里金家的花園里。他從小就是較真的格，一板一眼，說什麼做什麼。

　瓦羅娜夫人吩咐希恩帶我參觀花園，他就真的要帶我走遍整座卡里金莊園。

　午后的令人暖洋洋的。叢叢玫瑰與銀蓮花在綻放，樹影在池塘上浮。白鴿在樹叢的影里啄食草地里的莓果與草籽。

　我漸漸失去力氣，蹲下來，毫無儀態地息。他繃著臉看我，然后彎腰對我出了手。

　我愣愣地出手去。只看見他的眼瞳倒影里，我頭發散，臉龐紅還滿頭大汗，像個在田野里腳跑的瘋丫頭。

　“我沒力氣了。”我訥訥地說。

　他依舊繃著臉點點頭，牽著我朝前走。

　走了一會，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問他：“希恩，我們真的會結婚嗎？”

　“會的，母親說過。”他沒有回頭，但無比篤定地說，“我們長大后就會結婚。”

　他沒有回頭，所以看不到我臉上的表，從起初的呆愣，漸漸染上笑意，笑容越來越擴大。

　然后我低下頭，重重地嗯了一聲。

　等我們長大后就去結婚。

　可是等我們真正長大后，和你結婚的人卻不是我了。

　卡里金花園池塘水面的倒影見證了我跟他的影，從到年、，然后是青年時代。只是從此以后，出現在水面上的倒影里，站在他側的不再是我了。

　“這里放的都是些信箋。”我垂下眼，將盒放在他的手上，“還有些不方便攜帶的東西，我已經整理好讓人送去卡里金宅。”

　他冷藍的眼眸注視我，正開口，卻被我打斷。

　我看著他笑了一下，像是怕驚誰似的輕聲說，“希恩，你以后就不屬于我了。我得把你完整地還回去，還給你心的人。”

　我從盒子里拿出最上面那一張信紙，將它放在盒蓋上。信紙經過無數次的和丟棄，又被逐漸接事實的我哭泣著撿回來，按在心口前跪地嗚咽。

　“我同意解除婚約。”我說，“希恩。”

　我強迫自己的角微微揚起，維持著無懈可擊的禮儀假面。

　我抬起眸，迎上他的眼，“條件是你要陪我跳三支舞，在今晚的舞會上。包括開場舞。”

　他可能對劍以外的事都一竅不通，但絕對不會不知道未婚男連跳三支舞是什麼含義。

　通常在舞會上，未婚的夫妻會跳第一支舞，然后更換舞伴。連跳三支舞的行為被貴族認為是不合禮數，過于輕狂的行為。

　但是這個國家還流傳著這樣的傳說，開國皇帝和他一見鐘的在舞會上連跳過三支舞。后來那名為了他獨一無二的皇后。

　如果在一場舞會上，與同一個舞伴連跳過三次以上的舞曲，代表的涵義是“我愿追求你、與你結下婚姻。”

　因為將來會結為夫妻，所以雙方才會遠遠比真正的夫妻更要看重自己的行為是否遵從禮儀，會不會為對方的家族抹黑。

　妻子的一言一行代表著未來丈夫的家族，丈夫的行也要顧及未來妻子的家族。

　從小到大，我的后，背負的沉重枷鎖都不止是伊爾蘭，還有卡里金這個姓氏。

　倘若我有失誤，人們看到的不是一個年紀小的孩犯錯，而是卡里金家未來的主母犯錯了。

　我的一個不慎就會變抹黑，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的。

　哪怕是這麼多年過來，我跟希恩這樣從未出現過爭吵與裂痕的模范未婚夫妻，也從沒有在一場舞會上連跳過三支舞。

　應該是含蓄的、斂的，應當藏于心底，收納在臂環上的人畫像里，于紙上字里行間，絕不會從舌里吐出，在眾目睽睽下廣而告之。

　希恩會驚愕嗎？向來都是微垂著眼，跟在他后的我，居然有朝一日會筆直地視他的眼，脅迫他答應條件。

　我以一種近乎病態的惡意快注視他，希冀從他堅不可摧的外表下看出一裂。

　他會拒絕嗎？會怒嗎？會皺起眉呵斥我不可理喻嗎？

　畢竟在我臨其境的那場夢里，他在“斷罪”之夜里注視我的目，就像是在注視一個無藥可救的神病人。皺著眉，用最大的涵養，容忍我踩著他底線的放肆，直到最后的發。

　我不知道按照“書”的劇，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他的眼里淪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瘋人。還是說從一開始他就從未將我放在眼里？

　可惜，這一次注定我要失了。

　希恩沒有說話，也沒有皺眉。他那冷藍的深邃眼眸仿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能把人的靈魂都吸進去。

　那里是萬丈深淵，一旦靠近，就會失足跌得碎骨。

　然后，他朝我出手來。

　我條件反想揮開他，卻被猛地攥住小臂。到我強烈的拒絕態度，希恩這才皺起眉，冷聲說冒犯了。

　隨即徑直俯下，一只手制住我的掙扎，另一只手撥開我蓋彌彰掩在鬢邊的發，視線漸漸凝固。

　我額角的疤痕在他的目注視下顯無疑。發紅的傷口在白皙的皮襯托下，格外的刺眼。

　希恩周的溫度急速下降，我能覺到，他此刻是真的有點怒了。

　“怎麼回事？”希恩吐出幾個字，字字都帶著寒風。

　我抿一言不發，偏頭躲過他的視線，怔怔地盯著角落，頭卻已經開始發。

　“是在臺階上磕出來的傷口。”我的目就是不肯對上他的，語氣也沒一貫的和，“很輕的傷勢，很快就會痊愈的。”

　希恩，就像你離開我后，即便我渾遍鱗傷，也會為了活下去，迫自己盡快痊愈。

　“你不會從臺階摔下來。”希恩斬釘截鐵，“你從不會魯莽。”

　我一直低著頭，只留給他一個發心。他看不見我的神、眼神，只看得到我的肩膀在細細抖，仿佛到極大的刺激。

　就在他想試探著輕輕我的肩——

　我猛地抬起頭，視線咄咄人，眼里卻滿含淚水，將碧綠的眼瞳洗得更加璀璨清亮。

　我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眼神看他——幾乎就在瞬間，我從他的眼中讀出他的這一錯愕，他在想，他從未見過我這樣的眼神。

　希恩，在你眼里的我是什麼？一個幽微的影子，一個永遠跟在你后的紙人，脆弱得仿佛一就碎？

　臉蒼白，笑容恬淡，與人多談幾句就會怯地低下頭，展開折扇將自己藏起來，只出一截發掩蓋下的脖頸？

　只要你回頭就能看見一雙發著微亮注視你的眼？只要你回頭，就會隨時對你揚起欣喜的笑容？

　“即便我說，這是我的表妹將我推下樓梯導致的傷口又如何呢？”

　眼淚終于涌出，一顆一顆順著臉龐掉落，砸在襟上。

　“即便我告訴你，因為我就要被你退婚了，所以哪怕把我推下去，也沒有人會責備呢？”

　我一邊流淚，一邊說著話，一點一點使勁去掰開他握住我的手指。

　誠然我的力氣遠比不上他，無異于蚍蜉撼樹。

　可他好像被我的睜大眼眸流淚的模樣刺到了一般，居然任由我甩開他的手指，收回自己的小臂，護在前。

　我握住腕上被他攥過的位置，帶著淚痕，警惕地看著他，諷刺地一笑。

　“卡里金大人，難道你要越過自己的人，來幫我這個前未婚妻主持公道嗎？”

　我朝后退去，一步、兩步，直到后背抵上某一把椅子的靠背。直到我們之間拉開足夠安全的距離。

　我深吸一口氣，出最拿手的得微笑，牽起擺彎腰、欠，行禮。

　“那我就等著我的三支舞了。”我說。

　小花廳里的侍們還如一開始般沉默無聲地佇立在角落，仿佛完全融合進房間，為一只花瓶、一個梁柱。

　但我知道們已經無聲地用眼和耳記下方才發生的一切，然后這些信息都會匯流向皇后陛下。

　我之所以不親自理雷吉娜，還止仆們告訴父親真相的原因就在此。

　最好親自吃點教訓，長點記。

　“為了焦心等待你的人，請您趕回到宴會場吧。不用擔心，我會等上片刻再走，時間稍微錯開，就不會對您的名譽和清白造影響。”

　我的雙手疊在前，帶著淺淺的笑，恢復到那副完的儀態，渾卻散發著濃濃的拒人于千里之外氣息。

　“對了。”

　我的眼風掃過被放在桌上的那只八角形梳妝盒。

　“東西別忘記，請您一并帶走。”

　半晌后，他沉默地托起那只盒子，對我欠一行禮，隨即走向了門外。

　出門前，他忽地轉側首回我，眼眸深深。看起來像是有千言萬語，但最后他只說了一句：

　“三支舞，我會如約。”

　直到他的影和腳步聲徹底消失，我才維持不住假笑，怔怔地盯著門外。

　結束了。

　沒有歇斯底里，沒有糾纏不休，沒有哭著跪地哀求。

　就這麼平靜地結束了，葬送掉我十幾年的努力，告別我人生最好的一段時。

　我終于支撐不住，靠在墻上莫名笑起來。笑著笑著，淚如雨下。

　……

　借用皇后侍們拿來的化妝品重新整理好儀容后，我才在一位侍的帶領下離開。

　其實我自己都能走回去，但是皇宮里藏著太多的辛，通常有侍的陪伴更多是為了提醒外來的客人，能看什麼、不能看什麼、看見什麼要當沒有看見。

　侍就是一部活的外客求生指南。

　但是走著走著，我漸漸到一古怪。

　我對王宮的路不說像對卡里金家那樣爛于心，大致的方位還是有印象的，甚至一些王宮里侍從專用的道路我都還有記憶。

　這個侍面生不說，帶的路也很奇怪，越走越像是……不是往宴會廳走，而是在往王宮深走？！

　寂寥昏暗的走廊里只有我倆的腳步聲回，撞上墻壁又反過來。一寒氣竄上我的脊背，不能再走下去了。

　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錯，再往前走…我的臉煞白，前面可是通往皇帝的寢宮！

　我已經很久沒見過皇帝了。他似乎從我小時候起就在生病，逐漸深居簡出，每個月會有集中幾次朝會理政務。

　聽說他年輕時驍勇善戰、勇武過人，后來了一次嚴重的傷，險些喪命，搶救回來后落下病需要休養。

　為數不多的幾次面見皇帝，我都被那沉重的威嚴得不敢抬頭。

　“走錯方向了。”我停下腳步不肯再往前，心已經提起，“這里不是回宴會廳的路。”

　侍站住腳步，緩緩回首，直勾勾盯著我。壁燈閃爍，芒掙扎閃爍，的雙目宛如有鬼火亮起。

　“請小姐跟著我來。”侍說。

　已經可以看見在廊道的前方有一扇半敞開的門。那敞開門的屋死氣沉沉，帷幔低垂，彌漫著一令人窒息的濃郁的昂貴香料氣味。

　像是帝王專用的龍涎香。

　在那幽暗的深，像是有一條沉睡的朽龍在棲息。只要醒來，必然帶來毀天滅地的災難。

　我心驚膽戰，提高聲音說：“我不會再跟著你了！我要回去！”

　侍面森白，宛如鬼一般，手指抓住我的手腕，僵地重復道：“請小姐跟我來。”

　推搡掙扎間，我不知從何發出力氣，一口咬在手上，趁著侍吃痛松懈推開，朝另一邊的走廊跑去。

　空無一人的回廊里，只有我的腳步聲在回響，踩在我慌的心跳上。

　白的月過寬大的落地窗照在地上。

　不知是哪里的窗沒有鎖上，風灌進來，揚起走廊兩邊的窗紗，飛揚飄，宛如幽魂索命。

　我奔跑間朝后回，那個侍沒有急著追上來。捂住被我咬的部位，跪坐在原地，冷冷地注視著我。

　而在后的那扇門，一直緘默無聲地敞開著門。

　看不見的危險在門后的房間深等待著、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