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玉安在太落山前，終于趕回了舊宅。車子進山林，遠遠地看見山道上紅柱的門樓和燈籠，忽然就有種回家了的覺。從相依為命的妹妹離去，的家就沒了，但是現在，又有了一個新的家。

　哪怕過去千百年，許多人和事都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氏神也仍然會在這里，相比人短暫而無常的生命，他就像是永恒。只要想到這里，羅玉安就覺得無比安心。

　梁氏的那位客人已經離開，在說了一通似是而非別有意味的話之后，見沒什麼反應，哼笑著走了。好像真的只是隨便來看一眼而已，而且除了，并沒有其他氏族相關的人前來，羅玉安心里猜測，氏族之間大約也是有著許多錯綜復雜的關系，表現得友好不一定是真的友好，表現得不友好，也不一定是真的不友好。

　在舊宅門口下車，跟著一起外出的西裝保鏢將那棵薔薇小心從車上卸下。為了移植后能更好地活，枝葉花苞都被修剪了許多，禿禿的并不怎麼好看。

　修剪下來的許多薔薇花枝，羅玉安挑選了花型飽滿麗的，全部扎了起來，做了個花束。抱在懷里，巨大的花束幾乎把的臉都遮住了，一路上保存得很好，花束剛從枝上剪下來一般滴。

　抱著花去見氏神，像一個新婚出門干活，回家后給妻子帶花想討歡心的丈夫。腳步輕快，給撐傘的氏都有點跟不上。

　“太已經下山，不用再給我撐傘了。”羅玉安看見夕西下，對邊的老太太笑笑，抱著花快跑了幾步，抬腳進了神龕院落里。

　屬于氏神的院落分割了世界的與外，好像是一道無形的結界，在這里面，空氣更加靜謐，時間的流逝也更加緩慢，幽幽的花香和經年累月的燃香氣息混合在一起。繁復雕琢出的華麗神龕頂部折天邊最后一點霞，璀璨鎏金，片刻后芒消散，又重歸漆黑沉寂。

　羅玉安的腳步不自覺穩重起來。很奇怪，在氏神面前，非常想要表現出自己穩重的一面，但是心里又好像突然退化了一個小姑娘，總是輕浮又沖，想要向他撒。

　“氏神……我回來了。”抱著花走進神龕里，看見原本漆黑的神龕中悠悠亮起一點紅，瞬間照亮了整個神龕。

　氏神端坐神臺，仍是那個姿勢，但是——他的神和容貌都變了！

　變青年模樣的氏神如冰雪雕琢，仍是黑發白，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失去了從前拂面春風一般的溫和，只有風刀霜劍的凜冽與山石冷玉的堅。

　羅玉安停下腳步，怔怔看著面前冷漠的氏神，腦子里一下子翻涌出從前聽過的傳言。氏神每一次沉睡蘇醒后的格都不同，是知道的，還曾向氏神求證過。

　算算時間，死時那段時間氏神應當就沉睡蘇醒了，但是昨日早上分明見到的還是那個溫和的氏神，怎麼今日回來就變了？在后的氏神如常，一如往常姿態恭敬，對于氏神的變化，們早已習慣。

　放下羅玉安讓人帶回來的花樹，兩人自然退下。

　羅玉安抱著花站在神龕中，忽然覺得夜風有些冷，這時候的夜風本不該這麼冷的。微微了一下，還是抱著花慢慢走向氏神，捧起花送到他面前，如同從前為他送上紙折的山茶。

　“這是……我想送您的花。”

　聲音說出口，略顯遲疑，先前那種迫不及待和無法掩飾的喜悅都如同遇上了冷雨的花叢，被打得七零八落，心中有種道不明的輕微不適。

　這是氏神，是我悉喜歡的那個氏神，雖然是不同的神，但還是他，他記得的。羅玉安在心里再三強調，不希自己對這個稍顯陌生的氏神出什麼排斥的緒。

　氏神冷漠地看了好一會兒，終于將手從袖子里了出來，接過的花束。

　羅玉安不著痕跡地放松了繃著的肩，緩緩呼出一口氣，又出些不知道怎麼辦的無措。

　就在這時，氏神的另一只手出袖子，握拳放在面前，在疑的目下翻轉張開，出手心里一朵紅山茶。

　單薄鮮紅的幾片花瓣，圍攏保護著中央金的花蕊。

　看著氏神手心這朵紅山茶，羅玉安愣了好一會兒，突然有種劫后余生般的喜悅。心底的忐忑與不適瞬間被這朵花帶走，出手拿過那朵山茶，抬頭出個親近的笑容，說出在路上早就想說的話：

　“我在那邊看到一樹很好看的薔薇，想把它移栽到這里，但是園藝師說想要活那些枝葉都要修剪掉，覺得太可惜了，又很想讓您也看看它開著花的樣子，就把剪下來的花都帶回來了。”

　“您喜歡這個花嗎？”說話時，目盯著氏神冷漠的神看。他雖然神冷漠，卻回答了的問題。

　“這花，開得很熱烈。”

　那是喜歡的意思。羅玉安仔細辨認著氏神的心，抓著紅山茶的手了，又試探著將手過去，附在他那冷白的手背上。

　氏神沒有推開或排斥的意思，仍是隨著。

　羅玉安的心就像是一朵花，先前一朵花苞，在這輕微的試探中慢慢放松，緩緩綻開。

　將腦袋靠在這個冰冷氏神的膝頭，沒有忍住自己的失落，“……您變另一個樣子了。”

　“嗯。”

　帶回來的薔薇是很香的，比山茶淺淡的幽香要濃烈許多，氏神側放著那麼大一束的薔薇，上也沾染了這香。沾了陌生的香，好像也添了幾分陌生，羅玉安心中生出幾分惶，不自覺更加抓了他冷香的手。

　“怎麼？”

　羅玉安艱難從這兩個字里聽出了關懷的意味，搖搖頭，頭發在氏神膝上晃。

　“沒有，就是想您了。”如果知道他這麼快會變另一個樣子，昨天早晨不要那麼匆忙離開就好了。

　氏神在紅芒照耀的神龕里，臉上漠然的神如同畫上去的面，連眼睛都是木然地著膝上的妻子，“你不習慣我的模樣？”

　羅玉安仿佛做錯了什麼，低下頭抿了抿，“我很快就能習慣了。”

　“如此，我明白了。”他將羅玉安拉起來。

　羅玉安略帶茫然地被他拉著撞向自己的，只覺眼前一暗，突然出現在了那片涌的粘稠黑里。那是前兩日穿著喜服來到的地方。

　氏神如同那天一樣沉沒在黑里，見到，睜開眼睛朝微微一笑，“過來。”

　羅玉安看見他的笑容，眼睛瞬間亮了，離開前想著的矜持一下子全都拋開，只覺得有種失而復得的喜悅。

　撲過去，抱著這個會對溫微笑的氏神，拼命嗅著他上的氣息。

　氏神便略有些苦惱地嘆息了一聲，“都是我，怎麼反應如此不同。”

　羅玉安摟著他的脖子，有些尷尬，“您，怎麼在這里是這個樣子，剛才是另一種樣子？”

　氏神順了下蹭的頭發，緩聲道：“是面而已。公正嚴明、冷酷無私、仁慈和善……都是族人為我奉上的面，唯獨在這里，是我真實的模樣。”

　羅玉安若有所思，因為這里，其實是氏神力量所在，是他陶瓷神像部的世界嗎？

　“不用害怕，只是不同的面而已，本質都是我。”

　被他的態度安了，羅玉安終于覺徹底放松，到氏神的手抓了抓他的大拇指，“嗯，我不怕，以后還有很長時間，我一定會習慣您每一個樣子。”

　相似的話語，第一次說時是張保證，這第二次說，充滿了哄人開心的意思。

　氏神笑說：“你方才乍然回來見到我，被嚇一跳的模樣，倒是有些可。”尤其是小心試探他會不會生氣的那些小作，有趣，有趣。若不是看確實被嚇到了，便不把帶到這里來安了，多看看也好。

　突然皮一下的氏神讓羅玉安心里蠢蠢。抬起頭，直直著氏神，說出自己想了一路的那句話，“我可以單獨給您一個稱呼嗎？”

　氏神歪頭：“嗯？”

　羅玉安：“您是他們的氏神，是所有秦家人敬畏的一個意象，但是對我來說，您是不一樣的，是我能見到能到的一個的人，您在我邊的時候，我沒有辦法只把您當做一個神，所以我不想您氏神。”

　氏神靜靜聽著這一番毫無保留的大膽發言，漆黑雙眼中的一點亮如映在湖中的明月，波微微漾。

　他問：“你想我什麼？”

　羅玉安吸一口氣，“我想……二哥。”

　見氏神沒有反對的意思，略有些張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在我老家那邊，妻子稱呼丈夫，有時候會哥，我小時候母親就喊父親大哥，因為父親在家中排行第一。”

　而氏神還是神胎的時候，他們秦家的習俗是男分開排序，他排行第二，所以是二哥。

　在老家那邊，夫妻之間這樣稱呼，是一種很親的法，通常只有很好才這麼稱呼。

　“我想您二哥，可以嗎？”

　“好。”氏神凝視熱切期盼的臉龐，聲音和，“你可以我二哥。”

　這對他是個極新鮮的稱呼，在幾千年前那個時代，大家都習慣喊名字，哪怕弟弟妹妹也并不喊他二哥，而是更加莊重些的兄長。

　二哥時，莫名有種繾綣親昵的意味。就像此時纏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一樣，明明纖弱，卻又堅定執拗。

　羅玉安了有些干的：“您可以我玉安，從前我父母和朋友都這麼我。”

　氏神卻含笑喚了一聲，“安。”

　“我從人中誕生，安既是我，也不是我，我承認這個名，但它早已被人忘。如今我將這名送與你，從今以后，你也是我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