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沈鳶怒喝,他頗為不要臉地嘆了口氣,道:“折春,要不你以后來我房里睡吧。”
“我這些日子實在是困得厲害。”
這可是真話。
從奢儉難,在睡過幾夜好覺之后,沒了沈鳶的藥香味兒越發睡不著了。
沈鳶冷笑一聲:“你到底有什麼要說的話沒有。”
“自然有。”
他卻是調戲似的給他哼歌。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沈鳶將將一聽,便連耳都紅了,
聽至“依草木”一句時,不住拂袖而去。
他便笑出了聲來。
他眼見那白的一抹影子去了。
日暮西沉,竹影重重。
他才慢悠悠繼續唱。
關中昔喪,兄弟遭殺戮。
高何足論,不得收骨。
世惡衰歇,萬事隨轉燭。
……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注】
這歌聲凄凄惶惶。
竹中有驚鳥飛起。
衛瓚倚著紅的天,唱罷,攏起青衫袖,悠悠了個懶腰,笑了一聲,卻又不知笑了什麼事,什麼人。
沈鳶走出那片竹林。
卻慢慢停住了腳步。
照霜輕聲問他:“公子,怎麼了?”
他道:“無事。”
“有些王八蛋……”
不把他到盡頭,是不會說實話的。
只是……
沈鳶不愿胡思想,但他心思深重,本就有太多的疑慮。
言又止,只道:“罷了。”
他轉頭再瞧那竹林。
卻是酒意上頭,燙得厲害。
+++++
第二日衛瓚到國子學時,只見一群人鬧鬧哄哄的,挨在一起沒玩棋、也沒斗蟲,勾肩搭背不曉得說什麼,見他來了,便齊刷刷看過來。
唐南星口氣卻頗有幾分興:“聽說圣上將追查的差事于了你,還令一隊金雀衛協助你,我還當你不來國子學了呢。”
他隨手將書往案上一拋,沒好氣道:“單日公差,雙日來念書,月試歲試還不準退步——否則我爹了我的皮。”
“這好事給了你,你要不要?”
他是打著要尋找大伯父蹤跡的幌子,去求的圣上。
本來這事兒順理章,偏偏他爹在嘉佑帝旁邊吹胡子瞪眼,一會兒嫌他學業不上心,一會兒又嫌他心不定、主意也跟著變,前些日子還說不樂意朝,如今又變了心思。
倒嘉佑帝笑了一會兒,道:“既如此,便把差事領了,學業也別耽誤了。”
他出門看了自己親爹好幾眼,心道這可真像是生父。
可自己這折騰來折騰去的,是為了誰呢。
倒是唐南星讓他說得眼睛一亮,忽得道:“衛瓚,要麼你將我也帶上算了,我寧可給當碎催去,也不坐在這背書了。”
這簡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昭明堂皆是武將勛貴出,堪稱整個國子學最力旺盛的一波人,只要能不上學念書,就是把他們賣了也心甘愿。
一個道,我力好,能給你當護衛。
另一個道,我善駕車,能給你當車夫。
不知哪個道,我長得好,能給你當侍。
被眾人看了過去。
那人倒也是個秀雅公子的模樣,就是支棱著姿野,雅不雅俗不俗的實在有些別扭,往臉上撲了撲,還拋了個眼:“還能代你去施展人計。”
讓一眾武人子弟綠了臉,沒住“嘔”了一聲。
旁邊便有人嗤笑了一聲:“人計也得到你?整個國子學的門臉,都長在咱們昭明堂了。”
眾人“哦——”了一聲。
國子學一景,沈郎春嘛。
昔年沈鳶在文昌堂的時候,幾乎要讓那些酸書生給捧到天上去了。
文昌堂盡是些文人,平日里就寫個詩做個詞、相互吹捧,捧著捧著、沈鳶這張臉就了公認的好看了。
唐南星卻嗤之以鼻:“我看咱們衛二哥也沒差哪去,不過是文昌堂那些酸儒會吹罷了。改明兒咱們也做幾首詩,就衛郎冬……冬……”
讀書不多,沒詞兒了。
不知道是誰嘀咕了一句:“冬瓜?”
唐南星怒而撲上前:“!你才冬瓜呢,你會不會講話——”
話音未落,卻正瞧見有人自門外施施然而來。
眾人幾乎都噤了聲。
是沈鳶。
似是剛去請教學問回來,抱了一摞子書在懷里,淡淡一眼掃了過來,仿佛誰都瞧了,又仿佛誰也沒瞧。
……確實是容殊麗。
沈鳶了昭明堂有半月有余,始終在一個不尷不尬的位置。
昔年沈鳶在文昌堂時,兩個人的矛盾鬧得人盡皆知,衛瓚素來傲氣,不是沒被人挑釁中傷過,只是向來也不放在心上。
唯獨沈鳶,兩人日日一個府住著,偏偏勢同水火一般。
如今雖有所緩和了,旁人卻依舊是不這兩人的態度,以至于遠也不是、近也不是,在這種時候便顯得尷尬。
譬如沈鳶這般遠遠走過來,眾人接著說,像是在排他,不接著說,一群人傻愣愣在這兒沉默著也不大對。
卻是衛瓚開口喊他:“折春。”
沈鳶“嗯”了一聲。
他說:“明日隨我出城辦差一趟。”
沈鳶說了聲:“好。”
眾人皆唉聲嘆氣,求了那好半晌也沒見答應,可見是只打算帶著沈鳶一個出門去。
唯獨唐南星“啊?”了一聲。
眾人看唐南星,道:“你又怎麼了?”
唐南星:“……沒什麼,沒什麼。”
有人道:“你近來怎麼一驚一乍的。”
唐南星痛心疾首、有苦難言:“……”
他的衛二哥啊!
他英明神武的衛二哥啊!
怎麼覺路子仿佛已越走越偏了呢!
沒過多時,學里博士便來講課了,吹胡子瞪眼,訓斥他們三五聚堆在一起不做好事。
眾人便耷拉著腦袋四散而逃,學堂又充斥著博士的之乎者也、念念有詞。
衛瓚聽著聽著,便有些無趣,下意識去看沈鳶。
沈鳶跟他隔了一張桌案,離取暖用的熏籠近些,他歪著頭瞧過去,正能瞧見沈鳶低垂著頭讀書,眉眼靜默,耳垂仿佛白皙晶瑩的一塊兒玉一般。
看得久了,被沈鳶發現了,抬起頭來跟他對視。
他就側撐著頭沖他笑。
沈鳶頓了頓,又裝作沒瞧見似的低下頭。
他勾了勾角,去看窗外風,想著他爹他來學里念書的事兒。
也沒那麼令人著惱了。
++++
將沈鳶挪騰出來幫忙,卻也不是件容易事,一聽說要出城去,侯夫人那邊兒就要叮囑好半天。
那個個子不高、圓眼機靈的小侍知雪,嘮嘮叨叨囑咐了一路,一溜兒跟到馬車邊兒上,險些就跟著出了城。仿佛沈鳶是那生面出來的人兒,領出去讓風一吹就要散了架。
百般沒法子,出門的行頭又是原模原樣準備了一通,衛瓚親自把人裹得跟個白球一樣,拿馬車給請神像似的請了出來。
同行的金雀衛首領姓梁,也是年輕后生,為人素來冷面簡樸,瞧見這般排場就忍不住皺眉。
待到沈鳶下車時,又瞧了一眼模樣,瞧了一眼沈鳶手中致鏤空的手爐,那眉越發擰得了。
那梁侍衛礙于衛瓚在場不好多說什麼,卻是一眼沒往沈鳶上瞧,連進門時,都只沖衛瓚一拱手:“小侯爺,可以開始了。”
沈鳶面上不大在意此事,卻是指尖下意識磨蹭著一下袖口。
自顧自進了那藏甲的廢宅。
這廢宅是京郊一老宅子,外頭瞧著破敗失修、許久不曾有人住過。進門便是一個松鶴延年的影壁,依稀有風蝕磨損的痕跡,繞過影壁,便是正中央四四方方一個大院,空曠得連一擺件兒也無,后頭幾間院落,遠遠去,卻是破敗蕭條。
沈鳶問:“你讓我來瞧什麼?”
衛瓚道:“瞧一瞧他們練的什麼陣。”
莫說沈鳶了,就連金雀衛在后頭面面相覷。
就沒人聽得明白,這空的院怎麼能看出練的陣型來。
衛瓚卻道:“前兩天,我跟梁侍衛就來瞧過了,疑心這院落中間是用來演武練習之用。若瞧地上磚土,還能瞧出些經年累月、陣型變化的痕跡,角落里也留了他們沒來得及拿走的令旗。”
“只是不曉得他們練得是些什麼東西。”
沈鳶抬眸看了他一會兒。
他便笑地與他對視。
半晌沈鳶抿了抿,道:“讓他們先出去。”
衛瓚便擺了擺手。
剎那院中只剩下他們兩個,面對面立著。
沈鳶往前走了幾步,去觀察地上的痕跡,垂眸低聲道:“你跟他們過手?”
衛瓚勾著笑,并不說話。
沈鳶冷哼了一聲:“有什麼訊息?”
他便笑說:“共十余人,有槍有刀,二人持輕盾,我見那架勢很是靈活,只是卻沒見過這般陣法。”
卻是大約比劃了一二。
沈鳶盯著地上的痕跡道:“行軍打仗,幾千上萬人的陣都常見,十余人的陣倒不多。”
他笑道:“若非如此,我怎會找你來瞧。”
沈鳶聞言,略略揚起了三分眉梢。
這是對他的話滿意了。
他有時會想,這小病秧子得意時也頗為有趣。
會故意低下幾分頭,卻又忍不住抬眼皮瞧人。
仿佛不經意就翹了尾,等著誰去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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