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到德國柏林的火車需要通過“西伯利亞大陸橋”, 全長一萬公里以上,要從國先坐K3國際列車線抵達莫斯科,再轉乘抵達柏林。
六天五夜的行程, 據說途徑貝加爾湖的那段風景是最漂亮的,時箋第一次出國, 對所見到的一切都新奇。
K3線最高級包廂兩人一間, 比時箋以往坐過的綠皮火車條件要好上很多, 還有獨立的淋浴室。靠窗有一張小餐桌, 一盞碧綠頂蓋閱讀燈, 旁邊擺放了玫瑰花和書籍報紙。
宋淮禮帶了自己的一些書, 有特朗斯特羅姆和布羅茨基的詩集, 也有金融管理類和哲學類, 例如馬可·奧勒留的《沉思錄》或是瑞·達利歐的《原則》。
以往這種旅行通常是阿明陪宋淮禮一起, 私人醫生與另一名護理醫師一道。現在多了時箋,宋淮禮不放心同別人待在一間包廂,便讓睡自己上鋪,阿明則躺一旁的沙發椅。
阿明照顧他很多年,頗有經驗, 夜里要怎麼做, 日常的各種習慣, 阿明都了如指掌, 很離他左右。
火車上條件有限, 沖浴需要輔助彈繩保持脊柱正直, 為防止意外, 護理醫師和阿明小心地陪同。
每回這時候時箋都在房間里研究護理知識, 等到他們出來, 會趴在上鋪, 觀察記下一些比較關鍵的重點——比如說醫師按的時候,手法和力度如何,需要刺激部哪些部位的經絡。
上火車的第一夜,時箋躺在床上,很快就睡。
雖然輕微的顛簸和軌道行駛的轟隆聲難以忽略,但也逐漸習慣。第二日起來,往窗外一看,已經是蒙古遼闊平坦的草原風。
碧綠的大地,牛羊群,澄澈純凈的湖泊倒映出藍天白云的影。天蒼蒼,野茫茫,太的線穿高高的云層撒下來,流影瞬息萬變。
時箋被眼前的景驚到說不出話來。包廂中只有一個人——宋淮禮已經洗漱著裝完畢,坐在桌邊看報,他聞聲抬頭,朝微微一笑:“早。”
時箋無法說明自己的。
好喜歡。
好喜歡眼前這樣的景象。
穿著棉麻的淺睡,噔噔噔從上面爬下來,小聲而雀躍地:“宋叔叔。”
宋淮禮彎控制椅轉向,琥珀的英俊眉眼很溫和:“去洗臉刷牙,然后我陪你去餐車吃早餐。”
時箋眼眸清亮,抿點點頭。
——大多時間不這樣稱呼他。
他是的“海”,一直以來在心里都是這樣的代號。見面以后,有點不習慣別的稱呼,不過也喜歡在必要的時候,直接念他的名字。
但只有極的次數,時箋會喊他“宋叔叔”。這種稱呼更多是出于某種不為外人道的親昵和撒,在兩人獨之時,不給別人聽到。
他今日穿著很休閑,淺咖的袖衫顯得熨帖,看報時高鼻梁上架著一副金框眼鏡,側清矜卓絕,說不出的好看。
時箋湊近他的時候,宋淮禮抬睫,手撥捋順睡得翹起的兩撮呆。
“頭發。”他眼眸含笑。
時箋赧然,乖乖哦了一聲,去衛生間洗漱。
已經過了餐點,餐車并非想象中那麼冷清,有很多金發碧眼的外國人,俄羅斯人居多。年輕人們在玩橋牌,湊在一起發出熱鬧的歡呼。
阿明也過來,旁觀了一會兒,說:“我們有更厲害的法寶。”
原來是麻將。
他們竟然連這個也帶了,迷你便攜版的,小小個,很可。
阿明推椅經過走道的時候,時箋敏地察覺到那些白俄人有意無意打量過來,很中的目,稱不上友好,令本能地覺得不大舒服。
宋淮禮面如常,脊背始終拔端正,目不斜視。
時箋往前快了兩步,走在他側,將那些討厭鬼和他隔擋開來。
他們尋到一空座,四人圍坐,時箋不會玩麻將,就挨在宋淮禮旁邊師。
很聰明,學得也很快,有時到宋淮禮出牌,他會淺笑著看,讓來做主。時箋一開始尚還不太自信,打出兩“清一”之后愈發鼓舞。
“囡囡真棒。”宋淮禮從不吝于夸贊。
時箋面上矜赧,心里卻高興得炸開花。
窗外是一無際的貝加爾湖,波粼粼映金的弧,岸邊有一棵冠幅廣展的樹。趁著阿明他們注意力被景吸引過去,時箋挨到宋淮禮耳邊說悄悄話:“是宋叔叔教得好。”
六天的旅途,除了多添麻將這一技能外,還有別的奇遇。
到達伊爾庫茨克之后,不人都下了車,車廂的旅客越來越,大家都打過照面,多會互相談幾句。
都是形形的人。
有一群爺爺組團同去俄羅斯,說是年時約定一起出國;時箋還見到過一對中年夫妻,據說這班列車是他們相遇相識相的地方;還有熱沸騰的世界杯球迷,臉上印著各種國家的隊徽,有一個男生很喜歡克羅地亞球星盧卡·莫德里奇,壯志豪言說要找他簽名。
在貝加爾湖大站只停靠四十五分鐘,有一位年輕的澳大利亞父親下車去給孩子買餐食和牛,回來差點趕不上車。時箋替心急的母親做英語翻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會講俄語的華裔領班,然后又告知俄羅斯列車員。
宋淮禮對這條線很,也想辦法聯系自己認識的朋友,和站臺打招呼。最后這位父親在全車廂人的幫助下功回到K3列車,大家齊聲歡呼,澳大利亞父母特意帶孩子向時箋和宋淮禮表示謝。
餐車乘務長一輩子都在車上工作,以前這趟車最得外、攝影家、西方記者和華裔留學生青睞。他額頭約可見縱深的皺紋,但笑意親切藹然。
同行的人問:“連續幾十年都看相似的風景,不會到厭倦嗎?”
他回答說:“我們這一代人,想法很單純,只想認真做好一件事。”
一生做好一件事,一輩子只一個人。
時箋喜歡這里,就像知道宋淮禮也喜歡這里。
這樣的地方有一種難得的人味,“生活”的意義不僅僅等同于“活著”。貝加爾湖畔日落的場面很壯觀,傍晚大家都聚集在一起等待火紅的圓日落下湖面。
車廂上還留有三的乘客,空出很多床位,阿明躺了兩天的窄小沙發椅,宋淮禮恤他,讓他晚上去附近的空包廂睡床。
阿明起先不愿,不過手過后先生的況還算穩定,前兩夜均是平穩度過,同時在吃口服抗凝藥,宋淮禮讓他不必擔心。
溫馨的小車廂只剩下時箋和宋淮禮兩人。阿明臨走前讓有事就過來敲門,哪怕是凌晨也沒問題。時箋應好。
宋淮禮睡得早,差不多十點鐘就休息,時箋關了燈,從上鋪探下來一個腦袋,甜甜道:“宋叔叔晚安。”
宋淮禮仰面笑著看,嗓音低醇:“阿午晚安,做個好夢。”
時箋睡得很快——是那種到哪里適應能力都很強的人,生命力如野草般頑強堅韌。
半夜時箋口,翻了個側臥,聽到下方傳來幾聲刻意低的咳嗽聲。迷迷糊糊地眼,那陣咳嗽愈發劇烈,還伴隨著陣陣痛苦的息聲。
時箋呼吸一滯,困意頃刻間消散大半。
隔壁不知住的是誰,房門沒有關,顯然睡得正,約鼾聲如雷,時箋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打著微弱的手電沿著梯子下樓。
放輕步伐,朝宋淮禮的床鋪靠近,半跪下來伏在床頭。
——男人此刻的狀況看上去很不好。
他閉雙眼,卻不可自抑地顰著眉,急促地呼吸、氣,手掌上骨節呈青白,時箋借著窗簾隙出的月看清他額間滲出細的薄汗。
火車駛出歐姆斯克,軌道在蜿蜒顛簸。
這種況之前也出現過幾次,只聽護理醫師說起過,卻從未見過。時箋覺到切的痛苦,連同的心也傳來匝匝的針刺,又酸又疼。
在腦中飛速回憶他們平常是如何做的——時箋打開窗戶氣,又拿了條干凈的巾,小跑至盥洗室用冷水打,迅速回來,卷起敷在宋淮禮的額頭上。
時箋伏在床頭,心急如焚,小聲喚他名,喃喃問:“這樣有沒有好點……”
然而他像是被某種噩夢魘住,聽不到講話,如何也醒不過來。時箋害怕地去握他的手,到一片過熱的燙,一陣心悸,嗓音里跟著染了哭腔:“很難嗎?……你怎麼了?”
時箋手忙腳,已經無法自主思考,打算去找阿明,又想到來回要費好多時間。醫生說過這樣的狀況很多都是突發的,過一陣子就好,不需要上呼吸機,但是真的可以嗎?沙發椅上放著一個備用的便攜式小型吸氧機,時箋起去尋找。
手腕卻在此時被拉住。
宋淮禮額際布滿冷汗,臉蒼白,氣息聲很重,淡的微啟,似乎念念有詞。
時箋怔住,俯近去聽,是很輕很輕的低音。
“阿午。”
分不清是夢中的囈語還是清醒時的呢喃,時箋聽到他重復喊的名,又低又啞:“阿午,阿午……”
手腕被疼了,他無意間施予好大的力氣,可終究不能夠替他承這份疼痛。時箋的眼淚頃刻落了下來,纖細的手指上他側臉,好燙,像是有什麼東西燒起來了一樣。
把自己的臉過去,冰火融,環著他脖頸,用最原始的方法笨拙地給他降溫。
他又咳嗽,時箋用冷水浸過的巾反復替他拭臉頰和脖頸,一邊一邊哭:“你不要嚇我……”
像雨中落蝶一樣發著抖,六神無主地靠近他,擁抱他,相親,試圖以微薄之力帶走他上的熱量。
的呼吸和他的纏繞在一起,帶著熱意的,沉啞的,滾燙的,的,窗外是伊施姆呼嘯凜冽的風,時箋覺自己從到外也被席卷,被傾軋,被平。
就在時箋崩潰到最難捱的時候,一只手臂將輕環住,深擁進懷里。
時箋的頰側在他膛,聽到里面傳來的一頓一頓的心跳聲,比想象中沉穩有力。
“阿午。”他沉啞的嗓音自頭頂響起。
黑暗的車廂里一張淚水布的臉,雙眸如同雨后長街的燈亮起,眼淚徑直淌在他心口,說不出話來。
他們地、久久地擁抱彼此。
過了好一會兒,他問:“冷不冷?”
“……嗯。”
傻丫頭把窗開得這麼大,風全都灌在上,幾乎快要凍一只小冰塊。
宋淮禮抬手護住后腦勺,啞著嗓子說:“給囡囡暖暖。”
作者有話說:
列車上買餐食的故事改編自網上旅客的游記。
“連續幾十年都看相似的風景,不會到厭倦嗎?”
“我們這一代人,想法很單純,只想認真做好一件事。”
引自“Roy和Sue千百種生活”賬號記載的對話——
“同樣的風景看上四十年,不膩嗎?就沒想過干點別的?”
“我們這一代人,想法很單純。就認真做好一件事,別的沒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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