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變得離段一柯很遠。

　屏幕徹底陷黑暗，只剩下兩個人綿長的呼吸聲。他腦海里的白閃爍著，跳出許多已經忘記了的畫面。

　熱鬧的籃球比賽，一個永遠游離在人群外的影。

　請假回來，桌上字跡工整的筆記。

　吃早飯時遇到，心不在焉打的招呼。

　……還有時候書實在太多，屜塞滿，轉送的人干脆拿給坐在前桌的姜思鷺讓轉達。

　這樣想來，其實給他遞過許多書。

　只是沒有一封是自己的。

　而他漫不經心地接過，眼皮都不會抬一下。

　段一柯，你也太……

　混蛋了吧。

　25歲的段一柯了眉心，替18歲的自己不知所措起來。

　門外忽然傳來姜思鷺的聲音：“段一柯，你出來幫我熱咖啡！”

　他愣了愣，下意識地退出相冊，點滅屏幕。平復了半晌心后，佯裝無事的走了出去。

　姜思鷺正在廚房里忙活。

　大約是之前因為冰箱被他嘲笑過，姜思鷺最近做飯的積極明顯高漲起來，還特意買了面包機。段一柯到廚房時候，面包正好彈出來，“叮咚”兩聲，算是喚回他尚滯留在7年前的注意力。

　姜思鷺一邊嘮叨著“燙燙燙”一邊把面包放到盤子里。

　面包機旁就是一大罐咖啡，段一柯之前不習慣這個口味，總是會下樓去買。不過他現在……

　覺得自己好像，沒有挑揀任何姜思鷺看中的東西的底氣。

　理虧。

　一種遲到了7年的理虧。

　他把凍干的咖啡沖調好，注了牛，端到餐桌上。姜思鷺也把早飯端了過來，兩個人面對面坐下。

　段一柯忽地開口：“要不然我給你買個咖啡機？”

　這話來得突然，姜思鷺莫名其妙一抬頭：“不用了，咖啡機還得洗。”

　“我洗。”

　姜思鷺：“……那你隨意。”

　段一柯沉默片刻，再次開口。

　“你家里還缺什麼麼？”

　姜思鷺的眼神開始狐疑。

　“我什麼都不缺，”說，“你怎麼今天怪怪的？”

　頓了頓。

　“是不是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我沒記起來？”

　段一柯的腦海里忽然響起姜思鷺那句“你要是知道了——”

　他抬頭看向姜思鷺。

　現在他知道了。

　那是否真的會——“掉頭就跑，再也不來見你”？

　段一柯忽然患得患失起來。

　他甚至有點惱火——這一點也不像25歲的人在想的事，這很像十七八歲的人才會有的心理。

　然后他垂下眼，喝了口咖啡。

　“什麼都沒發生，”他說，“收起你的聯想。”

　姜思鷺一臉奇怪，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就低下了頭。

　誰知更莫名其妙的還在后面。

　段一柯咖啡喝到一半，忽的清了下嗓子，說：“哦對了，這個房子的房租，以后我付吧。”

　姜思鷺：“……”

　“段一柯，”俯過，神格外認真，“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對方移開目。

　“這不很正常嗎？”他說，“一般不都是男生付房租嗎。”

　“那不是嗎？”姜思鷺把他問得太一跳，“咱倆就是室友啊。再說……”

　再說這房子是我自己的，也沒有房租啊。

　姜思鷺把這半句話咽了回去。

　確實，沒聽說過哪個朝九晚五的社畜二十出頭就在上海市中心買房的。

　頓了頓，再開口，邏輯倒是圓滿：“再說，你剛搬進來半個多月，我還沒來得及和你說。這房子……其實是我姑媽的。”

　段一柯把目移回姜思鷺臉上：“你在上海還有姑媽？”

　“對，很早就嫁過來了，”姜思鷺編得煞有介事，“不過早就移民了，家里房子空著也是空著，就給我住了，不要錢的。”

　“然后，你也不要給我錢，我也不想……不想平白收你的錢。”

　段一柯：“……”

　還人賬失敗×1。

　姜思鷺看他一臉頹廢，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了？”

　“也沒什麼，”段一柯拿過面包，只覺得味同嚼蠟，“我就是覺得……欠你的太多了。”

　氣氛陡然變得微妙起來。

　飲食男，最怕莫過虧欠。

　段一柯像是反應過來自己失言，手指握回杯壁，沉默著喝起咖啡。姜思鷺也覺出不對勁，清了清嗓子，口而出：“沒關系啊，你可以欠我很多……”

　瑪德。

　更詭異了。

　一頓早飯，是吃出鴻門宴的張氣氛。

　姜思鷺把下半張臉藏到面包后面，眼睛偶爾瞥向段一柯。

　基本肯定昨晚發生過什麼了。

　作為作者的大腦飛速運轉一番后，姜思鷺忽然視死如歸地抬起頭。

　“段一柯，”放下面包，語氣震驚，“咱倆不會昨晚睡了吧？”

　段一柯：？？？

　姜思鷺持續震驚：

　“不然你為什麼會說欠我很多啊？不過——不過就是——”

　語氣又一轉：

　“不過要是真睡了，我不至于一點都記不住吧。再說咱倆服都穿得好好的，應該是我多慮了。”

　段一柯直接被氣樂了。

　好，一個人把戲演完了。

　眼看姜思鷺再度陷糾結，段一柯吐了口氣。

　仔細想想，不就是知道裝不知道嗎。

　他堂堂上戲表演專業優秀畢業生，也沒那麼難吧。

　于是打了個響指，把姜思鷺的注意力再度吸引過來。

　“沒那麼復雜，字面意思，”他說，“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我也不喜歡欠人人。你要是不想收房租的話……”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陷思考。

　那他能做什麼呢？

　需要什麼呢？

　“啊。”

　對面忽然傳來了姜思鷺一聲輕嘆。

　段一柯將目轉過去。

　他看見姜思鷺雙手撐著下，眼睛亮起來。

　“說起來，我是有一個想法欸。”

　“段一柯，你不要給我付房租了。我覺得你可以……你可以幫我養只貓！”

　段一柯顯然沒太理解。

　想養貓，養就是了，怎麼還得他“幫”養。

　“是這樣的。”

　姜思鷺顯然來勁了。

　“就是我這個人吧，其實很有問題！我特別有心，但是我沒什麼耐心。”

　段一柯眉挑起來。

　行，自我定位清楚。

　“我一直都可想養貓了。但是養貓，要喂，要打針，還要收拾貓。這件事它就……不太適合我。”

　“不過我看你好像有耐心的。”

　“所以……”

　“所以，”段一柯接過話茬，“你讓我養。”

　“還可以再確一點，”姜思鷺的表很虔誠，“就是你來養，我來擼。”

　段一柯陷沉默。

　他發現自己無法完全預測姜思鷺的下一步。

　他像一個本來無牽無掛的單男人，忽然被告知自己馬上就要有崽了。

　還是替別人養的崽。

　“我還有別的選擇麼？”段一柯問。

　姜思鷺微微一笑，出右邊臉頰一個小小的酒窩。

　繼而堅定地搖搖頭。

　***

　“就這里！”

　姜思鷺兩步跑到店門口，指著店里滿墻的玻璃。過了一會，段一柯著口袋，慢慢跟了過來。

　這是家附近的一家寵商店，也是姜思鷺靈枯竭時的充電站。每每寫不出東西，就會跑到這家店里，挨個玻璃門看過去——稱之為隔空吸貓。

　每扇小小的玻璃門后，都是一只憨態可掬的小貓。貓咪品種全，長相漂亮，價格和同行相比也貴了不。

　不過鑒于這家店的口碑很好，姜思鷺倒是不介意多花點錢。再說了，來這里免費看了那麼久的貓，多掏不虧。

　“你想養什麼？”

　“布偶……”姜思鷺的魂顯然已經飛走了，“金漸層也可以……啊那個，那個英短也好看……”

　走到門口時，段一柯的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神有些變化。

　“你先挑，”他說，“挑好了告訴我。”

　話畢，他匆匆走到門外，接起了電話。

　“喂！老段！”

　話筒對面就是他剛搬去北京的那位舍友兼大學同學，遠。

　“嗯，”段一柯知道他這通電話是來做什麼的，也沒太多寒暄，“怎麼樣？”

　“不行！媽的，氣死老子了，本來行！然后又不行了！”

　遠的語氣可謂怒火沖天。

　“我昨天晚上不是把那個綜藝的策劃案發給你看了嗎？他們給我那個策劃就是有譜，那小導演還和我要你畢業大戲的視頻做資料不是？結果下午名額報到決策層，直接就把你否了，說你有患。我真是……你跟你老子那算是有半錢關系啊？大學四年他給你打過一個電話嗎？！”

　遠手里是一檔演技類的綜藝節目，致力于邀請一些名氣不大但演技很好的演員去做話題和反差，很典型的就是#xxx原來這麼寶藏啊#這種熱搜。

　大概是遠科班出的原因，他去北京不久，公司就幫他爭取到了這個綜藝的名額。他高興了沒一會，就想起了自己還在上海的同學段一柯。

　戲拍不，上綜藝能不能好點？遠和段一柯要了簡歷和以前的作品，興沖沖遞給了負責自己的選角導演。那小姑娘看完了也很喜歡，發給他一些資料后，把段一柯的名字報給了領導。

　結果……

　還是沒什麼區別。

　段一柯本來也沒報太大希，得到這個結果，竟也沒什麼失落，反倒問候起遠。

　“你一個人在北京還行吧？”

　“混口飯吃吧。這圈子里什麼都分三六九等，像我這樣的小人，就算拿到機會，薪酬、伙食也和那些‘上等人’天差地別。哎，一柯啊……”

　段一柯眉一跳——遠平常他老段，一就他一柯。

　他現在很怕別人和他。

　“你等著，”遠信誓旦旦，“我一定火，火了我就他們給你發角，什麼開年大戲、S+隨便挑，我就不信你這麼好的演員，還沒有出頭之日了……你那邊什麼聲啊？怎麼我聽著嗷嗷的？”

　段一柯回過神。

　他看了眼店里，說：“我買貓呢，回頭聊。”

　推門進去，姜思鷺卻不在剛才手指的幾只貓咪門前。

　段一柯掃視了下房間，發現正蹲在一個角落里，眼神定定注視著玻璃門里的一只……他也不太認貓，看了一會，大概猜測是只貍花。

　個頭還很小，耳朵尖尖，兩條豎起的黑眉。

　他走過去。

　過去才看見，剛才柱子把姜思鷺旁的兩名客人擋住了。那像是一對母，當媽的對著小貓們指指點點，說：“一屋子名品，你就看上這只貍花，不曉得撒眼。鄰居還有養孟加拉貓的嘞，帶出去像只豹子樣，威風了不得。你買個土貓，我怎麼好意思抱去和太太們社？”

　兒囁嚅：“貍花也很可……”

　“你就永遠沒出息，”中年人翻了個白眼，“我教育你的話都當耳旁風。人要做上等人，貓麼，也要買上等貓。買個貍花，像你樣不打眼。我兒拿不出手炫耀，買貓也買便宜貨麼？”

　段一柯不易察覺地皺起眉。

　媽媽帶著兒走了，姜思鷺還蹲在地上，一不地看著那只貍花。段一柯走過去，腦海里忽的浮現出遠方才的話。

　“這圈子里什麼都分三六九等……”

　何止這圈子，現在連貓都要分出誰是名品。

　他嗤笑一聲，拍了下姜思鷺的肩膀。

　生驀然轉頭，眼神很恍惚。

　“挑好了麼？”他說，“要哪只？”

　姜思鷺咬了下。

　正巧店員路過，見蹲在貍花貓跟前，便開口問：“你要買這只麼？半價帶走好了。我們店里都是喂進口貓糧，這貍花是供貨商送錯了品種過來，扔又不好扔的，吃的貓糧要比貓貴了。”

　段一柯向姜思鷺。

　出手指，輕了下玻璃。小貓昂起頭，舌尖隔著玻璃，舐的手指。

　很可的貍花，眼睛亮晶晶，抱著玩滾來滾去，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別人口中的“半價貓”。

　它憑什麼就比那些貓低了一等呢？

　“我要這只，”姜思鷺提高了聲音，說道，“就按原價，該多是多。”

　這話大約出乎店員意料，對方投來詫異的眼神。

　“姜思鷺，”段一柯回過神，低聲提醒，“你不是想要布偶？”

　“我就要這個！”語氣沖，“我自己買，不許你付錢，這是我的貓。”

　嚯，又你的貓了。

　段一柯失笑，看著怒氣沖沖地去付款，順便買了全場最貴的太空倉……

　姜思鷺回程走到一半才理他。

　“段一柯，”黑著臉，“你是不是也覺得，這只貍花不如別的貓？”

　“沒有啊，”段一柯側過頭，“買布偶是你自己說的。”

　“我一開始是想買布偶……”姜思鷺垂下眼，落后兩步，看著新買的小貓在段一柯背上的太空倉里打滾，“我只是不喜歡他們那樣說。”

　段一柯頓住腳步。

　姜思鷺低著頭，腦海里又浮現出工作的那年，見到的許多荒唐事。

　“憑什麼啊……憑什麼要把人分三六九等，連貓都要分出等級。就高、地位高的人，就比別人高貴麼？純的、有來歷的貓，就比貍花高貴麼？”

　男生轉過，微微彎下腰，過垂下的幾縷發，看到了姜思鷺的眼睛。

　太干凈的一雙眼睛。

　“我不這樣覺得。”他輕聲說。

　姜思鷺抬起頭。

　看著段一柯的眼睛——那也是一雙，非常干凈的眼睛。

　“我也不這樣覺得，”說著，角帶了笑，“我就喜歡貍花貓！我覺得貍花貓，很好！”

　“對，”段一柯的角掛上一弧度，“是這樣的，總有人喜歡貍花貓。”

　是這樣的。

　總有人喜歡貍花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