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飛快，元旦將至。

　狐姐看了看手中的休假申請，又看了看眼前的段一柯，忍不住眉頭輕皺。

　“這種節假日店里是最忙的，”說，“別提現在好多客人都只認你做DM……”

　“狐姐，不好意思，”段一柯低了下頭，“我確實是家里有事。”

　狐姐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嘆氣道：“算了，那你去吧，想想去年過年和元旦也都是你頂上的。我問問別人時間……家里什麼事？需要幫忙嗎？”

　段一柯語氣一滯，半晌才回答：“沒事的，我自己理。”

　出了店門不久，段一柯出手機，給姜思鷺發了條微信。

　[你元旦幾號回家？]

　微信很快回過來：[29日下午。]

　[買票了嗎？]

　[還無。]

　[嗯，晚上一起看下時間。]

　[好滴！]

　段一柯牽了下角，把手機收回兜，走到電梯門前。

　“一起鯊”所在的商廈總共六層，負一層直通地鐵，通道兩側也有不店鋪。他往日都是從地面出口，今天卻按下了“-1”的按鈕。

　約記得，那層有家眼鏡店。

　他上次給段牧江送東西還是兩年前，整理了些的服，也按他要求配了一副眼鏡。東西送到監獄，他甚至沒去看一眼段牧江，這也了兩人通電話時永恒的爭執原因。

　可能是獄里生活艱苦，上段時間那通電話里，段牧江說自己的眼鏡片又碎了。

　他當時是不想送的。

　但和姜思鷺住這一個月，也不知怎麼了，以往心里抑著的憤怒慢慢減，對段牧江的恨意也變得縹緲。有時候回家太晚，看到生在客廳沙發上睡得毫無防備，竟覺得世界對自己并非全然惡意。

　“叮咚。”

　電梯抵達負一層。

　出電梯右轉，三個門臉后，便是眼鏡店。店主長得胖乎乎的，見段一柯進門，趕忙來招呼。

　“來配眼鏡麼？”

　“嗯，”段一柯點頭，拿出上次配鏡的收據，“按這個度數配就好。”

　“行，”店主接過，“那選下鏡框？”

　段一柯一怔，隨即搖頭：“不選了，都可以。”

　“那怎麼行！”店主大驚失，“眼鏡是很個化的東西，年齡、長相、份都得考慮。你是給自己配還是別人？”

　份？段一柯心中忽的冷笑起來：犯人的份，要搭配什麼造型的眼鏡？

　他開始后悔自己來這里了。

　幾乎是只要仔細回憶段牧江，無論是他的長相，還是他的所作所為，段一柯近來才平和下的心境便會再次陷暗幽邃的深谷。

　“給別人。”他簡短答道。

　“多大年齡，男士士？”

　“50出頭，男的。”

　“哦，那就是你父親了吧，”店主笑容可掬，“你倆長得像麼？不然我按照你給他挑一副？”

　段一柯眼神驟然幽深，語氣沙啞不似平日：“我和他不像。”

　頓了頓。

　“找個細邊的黑框就可以了。”

　這也是他獄前常戴的款式。

　“懂了。”

　店主低下頭，筆走龍蛇地寫好收據，遞回給段一柯，收貨時間顯示三天后。

　段一柯將紙張折起，放進手機殼的夾層，沉默著轉離開。

　從很小的時候，家里的親戚就會說，段一柯和父親長得不像。

　他像媽媽，二十年前紅極的演員祁水。有人說，人到頂峰，別便模糊了——祁水就是這樣的長相。

　因此，盡管段一柯生得像，但并不氣。臉部廓明晰，下頜線條分明又不尖銳，是種男孩子氣的英俊。

　因為這事，段牧江還在家里說過不難聽的話。5歲那年，他甚至拽著段一柯去做親子鑒定——結果當然是段一柯是他的親生兒子。

　而他關于年的記憶，也從那一天開始。

　小的時候，段牧江和祁水還是外人眼里的神仙眷。但只有他知道，回到家里的段牧江是個怎樣的人——

　疑神疑鬼，覺得祁水和外面的男人有染、不許祁水出去拍戲，只準相夫教子、工作一不順心就在家里大發雷霆，把演員帶回家里搞……

　在這樣的家庭長大，段一柯沒變報復社會的格，全靠祁水的保護。

　給他講了很多年輕時拍戲的故事，講那些自己飾演過的角。和段一柯說，做演員的人，無論拿到什麼樣的角，都要好好對待。那是創作者用心鑄造的人，在那個虛構的世界里，角擁有真實的人生。

　段一柯10歲的時候，祁水終于得到段牧江的允許，在一部古裝劇里飾演一個蛇蝎人。演得太好，劇播出后，所有人都在罵——連段一柯的小學同學都會大喊，“他媽媽是個壞人！”

　段一柯和他們打了一架。

　后來，是祁水去老師辦公室把他領回家。沒有說他一個字，只是在回家的路上聲細語地告訴他：

　“小柯，這就是演員，這世上不只有正派和主角，反派和小人也需要人來演。有人罵你，是因為你演得好。”

　段一柯偏過頭。因為還在生氣，所以不說話。

　祁水嘆了口氣，蹲下，著他的頭發。

　“小柯，”神溫，眉眼間仍留存著年輕時的風華，“演壞人沒有關系，但是不可以做壞人。媽媽不需要你多有出息，媽媽只想讓你做個善良的人，一輩子都不要做壞事。答應媽媽，好不好？”

　的手指溫暖，段一柯在的下變得乖巧，于是點了點頭。

　那個壞人，是祁水生前飾演的最后一個角。

　……

　“到了，您點下支付。”

　司機的聲音把段一柯從回憶中驚醒。

　車窗外便是姜思鷺的小區，段一柯定定神，點開手機件，支付了車費。

　見鬼，怎麼又沉進那段回憶里。

　這些年，他已經很覺得工作累了。早出晚歸、連軸轉十幾天也能撐得住，可每次想起那幾年的事，便像被拖進深淵，再掙扎出來的時候，便是疲力盡。

　司機又往小區里開了一段路，段一柯下車的時候，已經離住的地方很近。遠遠瞧見個影，正和一個半人高的紙箱搏斗。

　段一柯定睛一看，啞然失笑——是姜思鷺。

　他嘆了口氣，快步走到姜思鷺邊。對方已經氣吁吁，半個子趴在紙箱頂端。歇了2秒鐘，又“喝”的一聲，要將紙箱抬起。

　“姜思鷺？”

　段一柯手掌一，把紙箱回地上。

　姜思鷺差點摔個好歹。

　看清來人后，差點出來：“段一柯？你不幫我搬你還推我？！”

　搬進來一月有余，姜思鷺也和段一柯了。現在不但不像剛剛重逢時的小心翼翼，還經常對他口出不遜。

　段一柯：“你又在往家里搬什麼東西？你這兩天給貓買的也太多了？”

　自從上個月他倆把那只貍花貓帶回家里，姜思鷺就開始了瘋狂購模式。今天收一個貓窩，明天收一箱貓砂，然后是貓糧、貓抓板、逗貓棒……

　眼見貓的行李馬上就要比自己多了，段一柯開始出言阻止。

　這才消停了沒兩天，這又是什麼這麼大……

　“貓爬架，”姜思鷺理直氣壯地指了下紙箱表面印制的圖案，“皇家尊貓爬架。”

　說完，就繼續彎下腰，賣力拖紙箱。段一柯垂眼看著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你讓開。”

　姜思鷺：？

　段一柯深吸一口氣：“讓你讓開。”

　姜思鷺讓開的下一秒，他將紙箱一把抱起，大步流星地朝單元樓的方向走去。

　姜思鷺愣了片刻，立刻屁顛顛的跟上去，一邊跑一邊說：“哎這才像話嘛，這才像段二柯它爸……”

　段一柯腳步驟停，姜思鷺一頭撞上他的背。

　男生角搐：“段二柯是誰？”

　“就貓啊。”

　“什麼時候起的？”

　“就今天上午啊。”

　“……”

　段一柯也不往前走了，抱著箱子回，反問：“段二柯？我兒子？”

　姜思鷺還沒聽出他的語氣里帶了陷阱：“對啊。”

　“哦，”段一柯繼續慢悠悠地說，“那它媽是哪位啊？”

　姜思鷺被問住了。

　起名的時候，沒有思考過這個高深的問題。

　沉默半晌，抬起頭，尊敬地看著段一柯：

　“也是您。”

　“您亦父亦母，雌雄同——”

　段一柯頭都不回的轉離開了。

　這人，姜思鷺一邊追一邊想。

　勁兒還大，搬著箱子走得都比快，就像在趕把甩掉似的。

　總算到了客廳。

　“你自己裝。”段一柯把箱子放到地上，大概是被那句“亦父亦母”惹到了。

　姜思鷺顯然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哦”了一聲后，目送段一柯進浴室，便拆開箱子，把各種零件擺到地上。

　翻開說明書的第一秒，的眼神，陷了迷茫。

　暗的緒像附著在皮上，被灼熱的水流一沖，就緩解了。

　也或者是別的原因。

　段一柯沒多想，只聽見外面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簡直是在打仗。他有些不放心，草草了下頭發，便換上服出門——

　目之所及，滿地狼藉。

　他走過去，看向趴在地上的姜思鷺。

　生神嚴肅地看著說明書上的圖案，空出一只手，把零件正過來，又倒過去，腦袋順著圖例的方向偏移。

　“嘶——”突然皺起眉說，“這個說明書，怕不是印錯了吧？”

　段一柯不忍地蹲下。

　他頭發還沒完全干，偶爾有水順著脖頸流進T恤領口。姜思鷺抬頭看向他，眼神不期然地一愣。

　不過他暫時沒工夫管為什麼愣。

　他接過說明書，倒轉方向，盡力保持語調冷靜：

　“你，拿反了。”

　果然。

　最后還得他來。

　力勞就這點好，手的時候，腦子里是清空的。姜思鷺發現自己拿反說明書后就溜了，偶爾往過拿些螺剪刀，在他旁邊蹲著看一會，就又去做別的。

　裝到一半時，段一柯聽見喊：“我要訂票啦——你要靠窗嗎？”

　是元旦回北京的火車。

　段一柯手上作停頓片刻，以為自己又要被那些幽暗的緒淹沒。

　奇怪的是，沒有。

　他腦海中一片純白，什麼都沒出現。

　“都可以，”他說，修長手指把一枚螺撥歸原位，“看你。”

　貓爬架裝了兩個多小時，積實在宏偉異常。組裝的時候，段二柯就一直在旁邊圍觀。等組裝功，它一躍而起，直接四肢懸空掛到了上面。

　“喵嗚——”

　看起來很高興。

　段一柯了貓后頸的，有些疲憊地坐回沙發。

　這一天比他想象的要累。頭著靠枕的下一秒，他就覺出困倦。眼皮慢慢垂落，隔絕了客廳的燈。

　手旁的沙發座椅忽的陷進去，段一柯直覺是貓跳了過來，便沒睜眼。

　姜思鷺跪在沙發上，仔細地觀察段一柯。

　睫長而漆黑，在眼瞼投下一片影。鼻梁拔，從山到鼻尖，再從鼻尖到下，是弧度優的曲線。

　真是造主仔細出的人。

　剛才就想仔細看了。

　而且靠得更近后，忽的發現，段一柯眼角，有一顆極淺極淺的淚痣。

　因為太淡，之前許多年都沒有發現過。此時見到，簡直像發現了新大陸，忍不住地越靠越近。

　兩人的鼻尖近在咫尺時。

　段一柯緩緩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