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回來的第一個工作日, 姜思鷺就在朝暮影業樓下的茶餐廳里和路嘉約飯了。

　午休時間迫，姜思鷺兩倍語速，總算在30分鐘之把這段時間發生的所有事講完。盡管已經去掉無數細節, 還是把路嘉驚得半晌沒咽下一口飯。

　“驚了啊姐妹，”路嘉叉子放在邊，久久沒有移，“所以我可以不可以理解為，你前天差點和段一柯睡了。但是現在他忘了這回事，你假裝忘了這回事？”

　姜思鷺表沉重地點了點頭。

　“憑啥呀！？”

　路嘉暴怒，大喊一聲后又發現引來旁人注目，立刻低了聲音。

　“咱們捋一捋啊思鷺——我先和你確認過一個問題, 你高中的時候, 是喜歡過他吧？”

　姜思鷺沉默。

　“你也別不回答我。就那次聚會完了, 你天天找我問他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而且……”頓了頓，“咱們班生，應該大半都喜歡過他吧。畢竟他那個時候, 真的太耀眼了。”

　是啊, 誰會不喜歡……

　18歲的段一柯啊。

　是像星星一樣耀眼的一段歲月。

　“那如果你喜歡他, 你為什麼要跑呢？他睡醒就忘了, 你為什麼又一點都不生氣呢？”

　再度沉默了片刻，姜思鷺輕聲說：“可能因為, 其實我比他更想……假裝這件事不存在吧。”

　“路嘉, 你還記得他搬進來之前, 我在臥室和你說的話嗎？”

　“我去找他，只是想拉他一把。我是喜歡過他, 可是我一點也……我一點也不希他知道我喜歡他。”

　“你可能會覺得我這樣說很傻, 可是在我心里, 段一柯就應該站在聚燈下，被所有人注視著。他被很多人喜歡過，以后會有更多人喜歡他，我不想……不想僅僅為那些人中的一個。”

　“我想在他的生命里特殊一點。我18歲的時候就覺得，他就好像一顆星星一樣……”

　姜思鷺忽然笑了。

　“有很多人想把星星據為己有，可我只想把星星送回海面。”

　路嘉嘆了口氣。

　“思鷺……”輕聲說，“我好像懂了，但是……所以現在在你心里，他到底是段一柯，還是18歲那年的一顆星星啊？”

　姜思鷺一時被問住了。

　對啊，把他當哪個？

　是25歲的段一柯，還是18歲那年過的星星？

　又陷了沉默。

　“算了，你們作家的世界太復雜了，”路嘉咬著叉子搖了搖頭，“我一會還得回公司，我先和你說正事吧。”

　姜思鷺抬頭，看見路嘉從提包里拿出一個文件夾遞給。

　“你不是說想來這兒上班嗎？”揚了下下，“看看。”

　翻開，是朝暮影業新劇的策劃。姜思鷺簡單掃了兩眼，發現是“傳統文化”的題材，講的是浙江東市的木雕藝。

　“你們不會讓我做編劇吧？”姜思鷺一愣，“我不會啊。”

　“當然不是啦——是你老本行，”路嘉朝眨了下右眼，“做采訪。”

　放下餐，開始滔滔不絕。

　“你最近應該也看出來了，我們公司對現實主義的行業劇還是興趣的。但是看了幾個策劃和劇本，現在就有個特別明顯的覺——懸浮，特別懸浮，一看就沒有深到行業的一線去。”

　“所以現在公司也想招一些行業的人過來，把策劃落實到真實的案例上去，按照人需求去采訪從業者，最后給我們出比較詳實的采訪報告，再給劇本那邊提一些落地的建議。”

　“之前都沒這個崗，也是你那天問了，我去找人力，才知道這個木雕題材的項目正要這種人。你看我給你念啊——”

　路嘉拿出手機，給發了個招聘需求的鏈接，然后自己也打開念道：“3~5年一線采編經驗，有深度報道作品，采訪能力和文字功底過——這不就說的是你嘛！”

　“3~5年啊……”姜思鷺看著手機，“我就干了1年多——”

　“朋友！”路嘉無奈，“這就是個虛數，真有能力的人，誰會在乎你1年還是5年啊。自信點！我和那邊主管說了你的況了，特別興趣。不過正規的招聘流程還是得走，你的書我都給看了，你把簡歷和你當記者那年的作品整理下吧。”

　姜思鷺點點頭，腦也搜尋起自己那段短暫的職場生涯。

　“快1點了，我得回去上班了，”路嘉看了眼手機，“那明天上午10點你來公司門口，劇集開發那邊的領導簡單面一下。”

　姜思鷺“嗯”了一聲，目送路嘉急匆匆地離開。

　CBD附近的食肆，中午人滿為患，上班點一到就空了。吃午飯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剩下零星幾個都是來喝下午茶。姜思鷺換了個偏僻的座位，掏出電腦，開始從陳年的文件夾里找自己的當初的采訪作品。

　那一年的職場生涯雖然留下了不惡劣回憶，但在工作上還是盡心盡力。沒一會，幾篇深度報道就羅列在了新建的“面試”文件夾里。

　財經記者里分工細化，姜思鷺做的更偏行業向的調查。不過那時候對人特稿也有興趣，遇到興趣的非財經選題，會專門向領導申請工作。

　就比如這篇佛山舞獅教練的。

　姜思鷺半托著臉，再次打開了這篇兩年前做的報道——當時特意去佛山出差了大半個月，跟著當地舞獅隊起早貪黑的訓練，以那名舞獅教練的人生軌跡為線索，穿著他的妻子——一個手作獅頭傳人的故事，記錄下了舞獅這門行當的現狀。

　那是姜思鷺為數不多在工作中獲取了快樂的時刻。幸運的是，那趟舞獅之行，不僅讓做出一篇傳統行業向的稿件，還給了新小說的靈——

　正是上個月給丁丁的那一篇，講舞獅年和制獅的《的獅子朋友》。

　想到這，姜思鷺忽地一愣。

　之前給丁丁的書稿都是在網上連載過的小說，不算審校，編輯容上的審稿流程大概兩周就走完了，接下來稿件就會發還給修改。

　《的獅子朋友》是姜思鷺和網站合約結束后的第一本小說，沒在網上連載過，稿直接付編輯部，現在都過去一個月了……

　怎麼丁丁還沒找？

　把面試的文件打包好后，姜思鷺打開了和丁丁的微信對話框。

　出乎意料的是，就像是兩人有心靈應一樣。就在打開那對話框的一瞬間，丁丁的消息也發過來了：

　[化鯨，在不？]

　姜思鷺發了個表包過去。

　[打個語音行麼？]

　姜思鷺頓了頓，發了個[行]過去。

　和丁丁很打語音，之前兩次都是到了比較棘手的況。這次忽然要語音……

　不等姜思鷺多想，微信的語音鈴聲便響起來了。

　接起，那邊的話連珠炮似的傳過來：

　“化鯨？你現在沒事吧，我抓時間和你說幾句，一會我主編要和你開語音會。”

　“啥？”

　姜思鷺瞬間驚詫——和這家編輯部合作有五年了，稿改稿審校出版已經了固定流程，之前從沒直接對接過主編。

　再一轉念，忽然想起來了。

　去年編輯部出了點人事調，之前很欣賞姜思鷺的那個主編離職。新來的主編曲笑，從一家以狼著稱的互聯網公司容部行跳過來。丁丁之前和姜思鷺提過一句，不過當時也沒當回事。

　曲笑找干什麼？

　“曲老師和之前那個主編不太一樣……”丁丁低聲音，“你這本《獅子》我第一眼就喜歡，能看出你在轉變風格。而且之前你要寫這個題材，也是前主編大力支持的……不過曲老師可能……哎，我把的批注意見發給你了，你先心里有個數。我拉下群，一會群會議你加下。”

　頓了頓，丁丁又補了一句：“說話有點直，你千萬別往心里去。”

　姜思鷺懵懵懂懂地“嗯”了一聲，抬眼便看見微信對話框里跳出個文件。點擊了下載，3秒后，文檔打開。

　姜思鷺傻了。

　屏幕上，是麻麻的紅批注。

　曲笑好像對的每一個細節理都有意見。也不知道哪來那麼多時間——或大或小的批注超過千條，而且不是簡單的措辭錯字，大部分都是對節的不滿。

　姜思鷺剛來得及看完兩頁，新拉的微信群里，就傳來了群語音的邀請。

　人還在茶餐廳里，好在過了飯點，周圍環境也算安靜。連上藍牙耳機后，姜思鷺接通語音，對面便傳來了丁丁和一個陌生的聲。

　應當就是曲笑了。

　曲笑語速很快，聲線里著明冷漠。簡單寒暄了幾句后，便把話題引到了姜思鷺的新書上。

　“丁丁說編輯部以前沒和作者這樣開過會，不過這是我的工作習慣，通起來方便一些。我看了你的書和最早的選題申報記錄，你這本選題是……井老師通過的是吧？”

　井老師是編輯部之前的主編，姜思鷺“嗯”了一聲。

　“其實我不太理解，”曲笑放慢語速，“我看了你之前的出版績，都不錯，不過是建立在網絡連載的數據基礎上的，也積累下一大批讀者。現在的問題在于，你這本書，看起來是完全背離了之前的寫作方向啊。”

　姜思鷺被問得一怔：“啊……我是在慢慢調整寫作方向，怎麼了嗎？”

　“為什麼要調整呢？”

　話筒里片刻寂靜，丁丁似乎想打圓場：“啊那個，曲老師——”

　“你這本書并不是全版權簽給我們的，簽約時間是去年，版稅和首印都開得很高，”曲笑無視了丁丁，“但是化鯨，今年出版市場遇冷，編輯部也在努力控制虧損。憑你的號召力，這本書應該是可以取得很好的市場績的。可你這種沒有經過網絡市場驗證的風格轉變，讓我覺得非常不可控。”

　仔細想來，曲笑說的其實都沒錯。

　《的獅子朋友》沒有在網上連載過，這其實也是姜思鷺想給讀者的一個驚喜——又想給，又害怕。怕自己這種新的嘗試得不到認可和喜歡，風格和題材的轉變流失了以前的讀者，又帶不來新的讀者。

　畢竟，一直以來的標簽就是“校園”和“玄幻”，風格輕盈，連《騎馬客京華》這種朝堂文也是重于權謀。

　而《的獅子朋友》里，沉重的現實，和人生的不如意……

　如影隨形。

　曲笑點破的，都是自己的害怕。

　著鼠標滾，眼睛看著文檔里大面積的標注，輕聲問：“那您的想法……是什麼？”

　“修改，”曲笑的聲音傳來，“既然已經簽了合同，這本書我們一定是會出的。不過你現在這個寫法，轉型度太大，我建議你改回原來的風格。那些風土人盡量減，加深男主的戲。還有那些看起來很深刻的悟，其實很稚，也不要了——不過這些都是細節，我已經標注好了。最重要的是……你現在是悲劇結局，換大團圓。”

　“這怎麼換啊！”丁丁先喊起來了。

　姜思鷺聽到在對面大呼小：“思鷺這本書的靈魂就是建立在這個看似喜劇實則悲劇的結局上的，改大團圓？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看似喜劇，實則悲劇？”曲笑嗤笑了一聲，“你真的覺得，現在人生這麼苦，還會有人有心思去看你們打啞謎？花幾小時看書，最后得到一個這樣的結局，口碑會好？”

　丁丁似乎還想說什麼，曲笑再次無視了：“總之我的意見就是這些。化鯨，我知道你在創作上有追求，不過現在行業艱難，我被挖到這里，就是為了讓大家都能活下來，都能賺到錢。你之前的風格很好，出版，影視化，都取得了很好的績，我不認為你這本書要冒這種風險。那麼，我還有個會，下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