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難不死,必災殃”。
時有人曾這樣給李舒批命。這八字從稚子口中說出,從此被李舒奉為圭臬,貫徹到底。二十多年來,他始終坐不定、停不住,上合適對象,壞水便汩汩往外冒。小到剪發絆,大到殺人放火,李舒從頭到腳從到外,壞得十分通。
他還記得,那人說的不止八個字。“你一生定會極痛。”那孩子搖頭晃腦,聲稚氣,盯李舒同樣稚的眼睛,“痛,卻死不了。活著便是折磨,折磨便是活著……”
李舒心頭一嘆:我這一生雖短……雖……雖短?!——他猛地睜眼,大口氣,一聲痛吼堵在了風的膛里,半天喊不出來。
還真被那人說中,他如今便是痛得死去活來,偏又斷不了氣。
四竹子捆的竹排,李舒正躺在上面,被繩索綁著。雨后路,一大一小兩個人拖竹排,在潤地面上艱難前行,石頭、壑顛得李舒幾乎散架。他話也說不出來,口一個糊糊的傷,隨著顛簸滲出一又一,幾度昏過去又醒來。
這次蘇醒,他痛得三魂六魄火速歸位,唔唔張口,想讓拖竹排的那倆人停下。
竹排系著兩草繩,草繩被倆人拽著,已不知走了多久。再顛下去,怕是那半分活下來的機會也給顛跑了。
李舒拼命掙扎,模糊中也不知自己是求生還是求死,只聽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哥!他醒了!”
李舒口不能言,眼淚狂流。
又一個青年人聲音:“沒死就好,走!走快些!回山莊給他治傷!”
石頭砰地一撞,竹排嘭的一顛。李舒再度昏死過去。
李舒功夫不差,在這大瑀地界,混個名滿天下的俠絕非難事——可他偏偏來自苦煉門。
從大瑀往西,過了白雀關、出了邊境,便是西邊的鄰國金羌。穿過金羌茫茫戈壁,在沙漠里走個三五七日,才能在石頭里看見一道朱紅巨門。門扇早不知去了哪里,門框是紅巖石打造,琳琳瑯瑯掛滿石頭和鐵片,罡風一吹,響得人頭疼。
過了雪音門,走完六百九十九級覓神梯,便是一個巨大裂谷。苦煉門深深藏在裂谷里頭。
大瑀江湖視苦煉門為洪水猛,一口一個“西域魔教”,但苦煉門怎麼走?不知道;如何魔?也不知道。大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見作祟,凡提起苦煉門,誰都得罵上幾句,方顯正義本。
苦煉門自然也看不上大瑀的江湖人,服穿十幾層,說話搖頭晃腦,實在不夠坦干脆。苦煉門與大瑀江湖門派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雖然見了面總免不了“你們卑鄙”“你們邪”地互相痛罵,但只要不頭,仍能好好平靜生活。
李舒有些后悔:他不該千里迢迢來到大瑀尋仇。此外還有些不甘:仇人何其卑鄙,幾人接力打他一個,他寡不敵眾,反倒被仇人刺中口,只剩半條命。
魂魄早飛回了苦煉門,無奈還帶著口一個躺在床上。
如此這般地躺了三天,苦煉門門主李舒,終于睜開了眼睛。
曲渺渺正守在床前。豆蔻年紀,一張討人喜歡的圓臉,見李舒巍巍睜眼,忙撲到床邊:“你醒了!”
李舒立刻認出,就是那兩個差點把自己顛死的好人之一。李舒渾沒力,張了張口。端來清水,喂了他半碗。李舒微微轉頭,察覺口雖然痛,但渾上下并無發熱況。他著,傷上藥包扎了,連臉上也洗得清爽干凈。
曲渺渺一邊喂他稀粥,一邊告訴他發生了什麼。江州城連日大雨,泥山塌方,死了十幾個人。有個年輕子尚未婚配,父母四尋找新死男人配親,開了十分人的價格。有人在江州城外的山里看到李舒,拖上地面一打量,五俱全又是青年,正好拖去差。但李舒彼時還未死,幾條大漢一通商議,沖昏迷的李舒舉起了刀。
李舒萬萬沒想到,這些人占便宜居然占到了自己上。他怒極反笑:“然后呢?”
“我和哥哥路過到,哥哥掏空了上所有的錢,外加一塊玉佩,才把你贖走。”曲渺渺說,“若不是這樣,只怕你現在連命都沒有了。”
李舒點了點頭:“多謝。我是……”
他正盤算想個什麼假名糊弄,曲渺渺快樂應道:“我知道,你李舒。”
李舒殺心頓起。在這個地界知道他名字的,只有仇人。
“哥哥給你清理傷口時,你被痛醒了,一直在喊‘我李舒絕不能死在這里’。”曲渺渺問,“你有什麼必須要做的事嗎?”
李舒殺心消了,決定自稱讀書人。這世道,唯有手無縛之力的文人最沒威脅。還未說話,曲渺渺展開李舒右手,他掌心的繭子。
“你也是練武之人,對不對?”笑道,“你就安心住在我們浩意山莊。同為江湖人,理應互幫互助。”
李舒的殺心起起落落。無奈自己現在是個廢人,只得輕咳一聲,裝作憂愁。
他自稱商人保鏢,在江州城外遭遇悍匪,一行人死的死散的散。他被惡匪拋下山崖,重傷。
李舒說得很慢,一是因為痛,二是邊說邊把謊言編制嚴,三是正不聲打量周圍。他待的房間不像子閨房,墻上掛著劍和字幅,桌上堆著筆墨紙硯與各類書冊,還有兩件男人的長袍。李舒正要詢問,房門忽然被推開,一個瘦弱的青年大步走了進來。
與李舒目對上,他愣了一下,立刻和曲渺渺一樣撲到床邊:“你醒了!”
李舒去臉上口水,艱難點頭笑笑。
李舒的傷是最好的幌子。為了掩飾自己份,他傷滾下山后,咬牙用樹枝刺傷口胡地,破壞了劍傷痕跡。如今別人無論怎麼看,那都是墜崖時被樹枝刺的傷口。
“……你不穿服,不覺得冷麼?”曲渺渺捂著眼睛,從指中看李舒。
多得曲渺渺和兄長曲洱照顧,李舒在浩意山莊住了半個多月,恢復得很快,沒事便了上在山莊里舒服曬太。
“日頭熱辣,可消除傷口毒氣。”李舒一嘆,“那些惡徒竟在武中淬毒,實在可恨。”
曲渺渺:“你不是被樹枝所傷麼?”
“……”李舒又是一聲輕咳,“我若不是先被武重創,怎麼會墜崖?”
他早就看出這對兄妹毫無心機,他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李舒逐日懈怠,一個謊言東西補,漸漸臃腫:他年時人稱平瀾城仲永,不料十歲上下突遭橫禍,被仇家擄走;又因天資聰穎,與仇家獨子稱兄道弟,學一本事;本事學后,仇家眼紅嫉妒,竟暗下殺手,害他失去十幾年記憶與武功,又把他推列星江;他落列星江后竟有奇遇,不僅恢復了記憶,武學造詣更是連翻數倍;提刀去復仇,才知仇家竟破落四散,連他思念的小兄弟也不知生死;為了見昔日摯友,他四接鏢送鏢,苦苦尋人……曲渺渺最喜歡聽他落進列星江之后的事,閑時就搖著他的手讓他再說一遍。
躺在搖椅上看青山白云,李舒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浩意山莊不大,莊子里外只有兄妹二人。據說還有個二師兄和師姐出門辦事,還得半個月才回。
半個月,足夠李舒恢復殺人的力氣了。
這地方浩意山莊,李舒從未聽過如此幫派,想來是籍籍無名的小門派,攏共也就四個人,又窮又破。只要在另外兩個人回來之前解決曲洱和曲渺渺,李舒的行蹤就不會暴。
仇家現在一定四搜尋,李舒明白,若不是曲氏兄妹把他撿走,他早就被人逮住了。但苦煉門宗旨是“記仇不記恩”,浩意山莊始終不是他李舒應該呆的地兒,必須盡快找到苦煉門門人,離開大瑀。
正思索著,曲渺渺坐到他邊:“李大哥。”
李舒和悅:“曲妹妹。”
曲渺渺翻開一個小冊:“你在咱們浩意山莊一共住了十六日,今天是第十七日。按一日半兩銀子算,外加治傷的藥,你現在欠我們八兩銀子。”
李舒前的傷瞬間痛得厲害。他不坐起:“什麼?”
曲渺渺用賬本細細解釋:吃的什麼藥,敷的什麼藥;新袍子一件,新子兩條;青菜飯,清水甜漿……“你故事說得好聽,哥哥說了,收一些,浩意山莊跟你個朋友。”
李舒氣得頭暈:“你們……好卑鄙!好卑鄙!!!”
為苦煉門門主,許久不來一趟中原,竟然連番被占便宜,李舒氣得徹夜失眠。
晨起看見曲渺渺在院中灑掃,他悄悄接近,才剛恢復稍許的力聚于掌中,就要朝曲渺渺背上打去。曲渺渺渾然不覺,哼著一支小曲。還不到李舒肩膀高,頭頂兩個發髻用褪的湖藍綢帶系著,綢帶末端兩只青翠的刺繡蝴蝶,是前幾日曲洱給上的,正好掩蓋綢帶上被柴火燙穿的小。
李舒當時看他用針,嘲諷道:“你武藝不行,繡花倒好。”
不料曲洱毫不生氣,反倒雙目發亮:“是吧!我也覺得我繡花好!”
蝴蝶在頭發上翻飛。手掌落下,在曲渺渺頭發上了。曲渺渺回頭:“怎麼了?”
李舒:“帶我去找要殺了我配婚的人。如此惡毒,得給個教訓。”
曲渺渺擔心地打量他:“你現在能打嗎?我功夫不行。”
李舒:“江湖人講究睚眥必報,我咽不下這口氣。”
曲渺渺皺眉思索:“我們……好像不講這個。”
李舒換了個說法:“有仇報仇,有恩報恩。”
曲渺渺連連點頭:“對!”
李舒笑笑,心中暗唾:虛偽。
曲渺渺牽出浩意山莊僅剩的一匹馬,讓李舒坐在上面。兩人一馬慢吞吞往山下去。李舒回頭張,浩意山莊坐落在四郎峰的山腰,高云霧繚繞,山腳人聲稠。
四郎峰是江州城城郊有名的山峰,一座主峰三座側峰,遠遠去如四條頎長影。山腳一座四郎鎮,不新興的武林幫派在這里占地為營,到是招徠門徒的呼喚。有雜耍的,說明門派功夫了得;有嘌唱的,說明門派皮子了得;有用漂亮男徒弟當門面的,大概……說明門派兼做月老生意。
李舒又聽又看,津津有味,還不忘埋怨曲渺渺:“怎麼不早帶我出來玩兒?”
長路盡頭水泄不通,聽見有人議論一個李舒現在最不想聽到的門派。
他攛掇曲渺渺去打聽消息。曲渺渺進人群,半晌才鉆出來:“明夜堂了許多追緝令,在找一個仇家。”
李舒強作鎮定:“什麼仇家?”
曲渺渺舉起一張墨淋漓的紙:“苦煉門門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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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開文了,謝謝大家!
慣例小劇場:
李舒不想給錢。
曲渺渺:正道人士,哪有欠賬不還的?
李舒恨得牙痛,掏錢又痛:我是正道,我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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