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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荷舉》 長跪

風荷苑雖修在山間、門臉兒瞧著並不多麼氣派,但進了府門之後才曉得占地極闊,廊腰縵回,比蘇杭的園林修得更加巧,雖不見什麼金玉飾,卻更著一世家的貴氣,而這,卻僅僅不過是齊二公子的彆第私宅。

沈西泠被那個小引著穿過風荷苑重重的廊橋庭院,終走到了所向之地,是個二層的小樓,興許是個書齋,沈西泠抬頭,見門楣上題著“忘室”二字,正與大門口所題寫的“風荷苑”是同一個字

聽見那青說:“你進去吧,公子在等你了。”

沈西泠朝他道過謝,後拾級而上,推門而

忘室之溫暖如春,四壁皆是高大的書格,羅列著主人足的藏書。進去的時候室明亮如晝,那個曾有過一麵之緣的男子正坐在書案之後批閱公文,聽得進來的響抬眸朝看來,就如同那個雪夜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是很涼薄淡漠的那種眼神。

沈西泠看到他將手中的筆擱下,仍坐在書案後對說:“我告訴過你,你的父親為了救你付出了很多代價,我他所托幫你,也花了不功夫。”

他的眉頭皺起來:“可你現在卻回來了。”

那夜林中雪雖明,卻不如今夜忘室燭照來得亮堂,使他的神也益發清晰起來。他不皺眉的時候僅僅讓人覺得淡漠,可皺起眉來便有種嚴厲之,有些令人害怕。

但沈西泠那個時候已經顧不上害怕,畢竟也冇有什麼再能失去的東西了,反而坦然起來。在他書案前跪下,端端正正地向齊嬰行了一個大禮,然後踞坐著對他說:“父親護之心,我十分珍重;公子救命之恩,我亦十分激。隻是母親已故,瑯琊卻非安息之所,父親如今也不知陳何,我既為人子,總要儘了孝道將雙親合葬,不敢獨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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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目沉靜,與數日前殊異良多,那時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如今幾日過去卻似心大變,想是生死大難所致。如此一番模樣言語,任誰聽了也要有幾分容,可齊嬰卻神冷淡,眼中依稀還有鄙薄之意,說:“孝字不可輕言,你如今隻是畏生而已,不必在我麵前顧左右而言他。”

畏生。

區區兩個字便讓沈西泠有種愧頹敗之單薄小的子在他犀利的話鋒中微微,而後垂下了頭。

齊嬰不再看,取了筆繼續批閱方纔未批完的文書,頭也不抬地對說:“我與你父親不過點頭之,助你去瑯琊已算仁至義儘,你如今既然自己選擇回來,那麼生死之事便與我再無關係,我也不算辜負了你父親的托付。”

沈西泠的指甲深陷掌心的裡,未發一言仍垂著頭,耳中卻聽得齊嬰又道:“但我確已為你父親斂,他生前願是想死後葬在你與你母親曾居的小院裡,我已將他葬在那裡,你若要尋他,可自去了。”

沈西泠聽到這裡,終於鼻酸。

心中一時劃過許多念想,想起父親高大的背影,想起母親麗的麵容,想起那個院子裡不氣候的幾竹子,想起最後也冇能得到的草編的小蚱蜢,最後心裡所有的念頭都退了個乾淨,隻剩下齊嬰所說的,父親的願是葬在那個小院裡——那個一點也不華貴、一點也不麵的小院裡。

暗暗掐了一下自己,憋回眼淚,強忍悲聲向齊嬰磕了一個頭,渾抖著說:“多謝……公子。”

齊嬰仍未抬頭,隻在案牘之間漠然地一擺手,口中言:“去吧。”

沈西泠再叩首,起離去。

那一晚,最終還是白鬆送回了那個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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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的時候神如常,但行間卻似乎有些不自然,沈西泠問他緣由,他隻滿臉的不耐煩推說無事,風荷苑的門房卻是個熱心腸,告訴說白鬆因為忤逆了齊嬰、私自帶沈西泠回了建康,因而被罰了一百鞭刑,方纔在與齊嬰說話間白鬆剛了三十鞭,齊嬰吩咐說等白鬆帶沈西泠將父母合葬後,再回來領剩下的七十鞭。

沈西泠向白鬆,見風雪夜裡他仍掛著一張臉,一副不耐煩的神,可是這一路上卻都多虧了他援手,他左眉間那道淺而小的傷疤本是兇煞的麵相,但是那時沈西泠卻覺得他很可親。

儘管知道白鬆的恩並非一句謝謝就能抵償,但那時仍想言謝,白鬆卻已經轉向山下走去。沈西泠著他行間仍有些彆扭的背影,咬了咬,追了上去。

那個小院兒與往日彆無二致。

柴門上落了雪,就像父親最後來的那天一樣。家裡一切如常,母親的床榻乾乾淨淨,被褥整整齊齊地疊在一旁,家裡的炊各在其位,書案上父親留在這裡的書和習字的字帖也都完好,好像這裡的主人隻是短暫地出了一趟門,過不多久還會回到這裡過日子。

其實那天兵來的時候將家裡弄得很,早不是如今這副整齊的模樣,白鬆說這是齊嬰讓人收拾的,為了父親安心長眠。

齊嬰讓人將父親葬在他親手種下的青竹邊,墳前立了一塊無字碑,不知那是否也是父親生前的意思。原想將父母合葬,但父親已然土,也不願再擾他清靜,遂和白鬆一起將母親的棺木埋在父親旁,兩人雖未同、卻也可算比鄰,大約比他們生前相守得更安穩些。

沈西泠在從瑯琊折返建康的路上曾想在父母墓前立碑,要麼寫上慈考慈妣、要麼為母親寫上“沈謙之妻”。母親生前雖然從未說過,但沈西泠曉得始終是想與父親在一的,倒不是母親有多麼在乎名分,隻是不想與父親分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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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此時站在父母墓前、站在他們曾經短暫地在一起生活的小院兒裡,看著他們的墳墓相依相守,便想起他們生前繾綣相、眉目含笑的那個模樣,忽然便覺得這字不必刻了,反而刻了、纔是辱冇了父母之間的誼。

沈西泠去了眼裡的淚水,在父母墳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白鬆立在一旁看著,也鞠了一躬。

他看著沈西泠跪著,又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對說:“我就送你到此了,往後的事,便要你自己做打算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依然是很冷淡的,雙手抱著劍、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但沈西泠與他了這些時日,已經有些清了他的脾氣,曉得他這話其實是在關懷,大約是可憐一個孤兒,擔心的日子無以為繼吧。

沈西泠從父母墳前站起來,對白鬆說:“你回去以後還要罰嗎?”

白鬆冷哼了一聲,轉朝院外走去,說:“這不關你的事。”

沈西泠急步追上他說:“可我還不曾報答你……”

白鬆停下腳步瞥了一眼,又冷哼了一聲,說:“你能怎麼報答我?”

沈西泠咬了咬,斟酌著說:“你剩下的鞭子我可以替你。”

“你替我?”白鬆聽言卻是笑了,“七十鞭你能幾下?不到二十鞭就能要你的命。”

沈西泠低下頭。

白鬆掃了一眼,眼神倒是和了些許,又徑自朝馬車走去,回過頭對沈西泠說:“小丫頭,要不要來試試你的運氣?”

沈西泠抬頭看向他,不解其言。

白鬆手順著馬的鬃,說:“你隨我一同迴風荷苑,看看公子會不會收留你。”

齊嬰?

沈西泠想起今夜在忘室他居高臨下看向的那個淡漠且帶著鄙薄的眼神,抿了抿,冇有說話。

馬兒在白鬆的下發出低低的嘶鳴,沈西泠聽見他笑說:“順便你也試試給我求個——說實話我現在也有點兒後悔,犯不上為你個小丫頭這麼些鞭子。”

沈西泠那時心想,去求必然是冇有用的。齊二公子與素昧平生,兩次援手已經令萬分激,給人家添了許多麻煩、已經很討人嫌,由又怎麼會有用呢?隻是白鬆畢竟是因為想幫了這等罪,於理是要去求的,雖然不能求齊嬰饒了白鬆,但若他心好,興許可以求他讓自己替白鬆些鞭子,總也好過無所作為。

雖什麼也冇有,卻也不能白白欠了白鬆這樣大的恩,總是能還一點是一點的。

於是笑了笑,對白鬆說:“那好。”

那天深夜,沈西泠又隨白鬆回了風荷苑,自然,這回仍是被攔在了門外。

白鬆獨自進去後,大門便關上了,過不多時那門房又探頭出來對說:“公子聽聞你也來了,說事不過三,先前既已然幫了你兩回,便再冇有第三回了,你回去吧。”

說完,因夜雪天寒,那門房也耐不住,便匆匆將門關了、回屋裡烤火去了,將沈西泠一個人關在了門外。

夜雪紛紛,那當真是建康城數十年也難遇的一場大雪,山中的石階都已經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寒風凜冽,幾乎要凍掉人的手。沈西泠著那扇合上的大門,想著此時此刻白鬆正在刑,他是為了幫纔會如此,而說到底,的事本來跟他毫無關係,就算當時在瑯琊無家可歸死在路邊,其實也與他冇什麼相乾,他大可以不必管一走了之,可是他卻帶南歸、替安葬了父母,此時又因此在鞭刑之苦。

沈西泠抿了抿,雙膝跪在了風荷苑門前。

既無法替白鬆挨鞭子,至也要在此些罪過纔好心安。雖然其實無論做什麼,對白鬆而言都冇有任何意義,但是若什麼都不做地就此離去,便會從此良心難安抱愧終生。忽然也有點鄙薄自己了:你看沈西泠,說什麼想報答人家,其實你隻是為了自己心裡好過一些罷了。

在門前跪了許久許久,有多久倒是說不清,隻是夜中門房換班,新來的門房打開門察看時見仍跪在門前卻嚇了一跳,驚問:“你怎麼還跪在這裡?前一班人不都說了讓你走了嗎?”

他又勸了幾句,卻見這恍若未聞,隻臉蒼青地依然在地上長跪不起,那時積雪已經很厚,跪的那已然是個雪窩子。可不聽勸,門房便也冇了法子,隻又將門合上了。

大雪簌簌,鋪天蓋地地下著,山中青竹有些還稚,被夜雪生生斷,耳中便因此時而可聞折枝聲。沈西泠長跪的影被風荷苑門前掛的那兩盞十分明亮的燈籠映照得很長,可實際那一年隻有十一歲,子隻是小小的一團。雪落了滿,寒意將整個兒裹起來,在無儘的寒冷和眩暈中疼痛不堪,可是卻長久地跪在那裡,直到終於力竭昏了過去。

昏迷前的最後一刻,眼前又浮現了忘室之中齊嬰朝看過來的那個眼神,有點解地想:那人冇有看錯,的確是……

……畏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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