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正是藥房最忙碌的時段。

　日頭很早就出了真容，天空清澈，不著灰塵斜照大地，明晃晃的刺眼。

　院子里人來人往，十幾名青衫短褐的年輕弟子正端著豎起來比人還高的簸箕，往返于藥料房與院子間，趁天氣好，晾曬新收上來的草藥骨。

　林默一進院，腰背習慣彎了下去，臉上堆滿笑，不斷點頭哈腰，“李師兄好，吳師兄好，郭師叔還親自手，我來幫您搭把手……”

　四五丈院子，他足足花了一柱香時分才來到總執事房廨前，人人都在喊他搭手幫忙，也不好出聲拒絕，平日里被人使喚慣了，哪怕今天是來向胡總執打招呼辭行的，一時間也改不了往日習慣。

　關鍵沒人給他個好臉，一切都顯得理所當然。

　他輕輕敲了敲門，門沒關，胡總執正坐在寬大的黃花梨藥案后，手把茶壺，瞇眼著清晨第一開茶水。

　“喲，小林啊！來得正好，有個不錯的任務正給你留著。”

　胡總執事姓胡名峰，人稱胡一刀。不是說他善于刀法，而是指他分派任務給予報酬殺價極狠，一刀下去，做任務的弟子指間見不到多利潤。

　多余的去哪了？看看胡涂那膘就知道了。

　林默臉上陪笑：“胡叔，我不接任務。”

　胡峰笑容淡去，眼睛瞪圓，面無表道：“不接任務來干嘛！涂兒不在，該干嘛干嘛去。”

　林默笑道：“跟胡叔打個招呼，我馬上就會去試煉閣測試劍資格，若，以后藥房就不來了。”

　“什麼，劍。”胡峰眼睛更大了幾分，瘦臉上的摺子出了幾分笑意，語氣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換，“嗯，嗯，不錯，不錯，煉氣五層了，是應該去嘗試劍，涂兒在家呢！怎麼沒聽他說起過。”

　林默道：“剛決定，正要找他。”

　胡峰的頭點得啄米也似，“對，對，對，一定要好好跟他擺談擺談，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太貪那口，都勸了他不知好幾十回，總不肯劍參加山九峰試煉擇徒。”

　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接著道：“你說我們這些當家長的，多不容易，他怎麼就這麼犟拐呢！不如……”

　林默故意不去瞧胡總執拋來的眼，“我這就去了，若沒給山九峰相中，還回來給總執打個下手。”

　不等說完，一溜煙就往院子大門跑去。

　院子里不人在喊他搭手幫忙，他充耳不聞，裝了近十年，第一次覺到腳下輕快。

　很快，會讓你們大吃一驚的！

　胡家住在南山靈氣最濃郁的玉閣臺，那里也是從掌門到各房總執事首選府安置地。

　掌門、總執事從嚴格意義上講都是山九峰譜牒在冊弟子，因資質所限，無法籍由自能力突破筑基，借宗門每十年有限的藥分配獲得‘造化藥’或‘造化丹’方才僥幸筑基功。

　然而藥筑基有個最大的后癥，一輩子無法進筑基神游期，也就是上限永遠停在了筑基六層。

　因此藥筑基者無法為諸峰山巔嫡傳，更達不到晉升長老，需要的神游期水平，年久日長，勞苦功高的修行者就會被宗門安排到外山做執事，據境界高低，功勞大小，安排的職位不盡相同。

　外山名聲不如九峰氣派，但也有外山的好。

　比如玉閣臺，周邊專設聚靈陣法，靈氣濃郁得不遜諸峰；一座座撥地而起的神仙府，或金璧輝煌，或瓊樓玉宇，山長老也未必有此待遇。

　胡家既不金璧輝煌，也瞧不見玉宇瓊樓，白墻青瓦，門前大樹蔭，座落一眾高門華邸間，多了幾分雅致。

　家里使喚丫鬟不，都是胡總執從南門外輿山鎮花錢買來的，胡涂的娘親只是凡俗人，幾年前因病故去，他爹倒沒給他找后娘，不過姨的也不。

　修行清苦，到了某個沒啥盼頭的階段，總會生出些世間繁華的心思。

　胡涂剛起床，上還殘留著刷牙藥沫子，一見到林默，滿臉就堆起了笑，用他那雙瞧上去不太相配材的短臂給了他一個親切的擁抱。

　“怎地有空來這兒，今兒不上山采藥？”

　說這話的時候，不停眉弄眼，想暗示什麼。

　林默嘆著氣道：“欠你的兩只已經打整好了，出門前用泥灰包好了放灶膛里烤著呢，鍋里還燉了不麂子，著你肚皮吃。”

　胡涂大笑，不停用小胖手拍打著他的肩膀，“還是木頭哥講究人。”

　他眨著眼問道：“徐師姐見到了麼，怎樣，有沒有給你個大大的擁抱，要不拉拉手說幾句己話也不枉你一番苦心嘛！”

　林默著臉，有點燙。

　“這種話以后不必說了，隨緣，隨緣。”

　胡涂又發出一陣大笑，捧著不停上下的肚子。

　林默沒言語。

　關系再好，有些話也不能擺明了掏心窩子。

　兩人說說笑笑往東走，總是些不著調的調侃和頑笑。

　胡涂腰上掛的多寶袋里有飛行法，不過林默不太喜歡乘坐，覺得那樣太招搖，反正從玉閣臺到他家也沒十幾里山路，兩條腳踏實地更安心。

　“吃完這頓，你我兄弟下次再一起坐下來喝酒吃不曉得要等幾時。”

　“嘛呢，嘛呢，黑木頭你可別嚇我。”胡涂手巍巍的膛，“不會在徐師姐那了刺激，想不開……”

　林默瞪了他一眼：“說嘛呢！你哥我是那種人。”

　他吸了口氣接著道：“我馬上要去劍接峰試煉，以后這野味啥的，自然就沒法再給你做了，還是老老實實吃你爹給你弄的藥膳，多吃點，藥膳補人，不會掉膘。”

　胡涂怔住，停下腳步，打量怪一般盯著林默上下來回瞧。

　林默向遠。

　山上青翠的樹木多了一抹金黃；輕風吹過，林間簌簌，似揮舞手臂袖為人送行；天空湛藍如畫，潑上了刺目的熾白金。

　良久，胡涂才開口：“真要去？”

　林默點頭：“真要去，林師姐都去了，我不得跟上腳步。”

　胡涂哦了一聲，出大家都懂的那種表，一時沒了下文。

　林默花心思鋪墊一大通，本意便想使小胖子主提出來跟他一道，卻不曾想這家伙不聲不吭，瞧不出有半點心。

　“你就沒想過跟我一起去劍接諸峰試煉？”

　胡涂搖頭，“想那沒用的干嘛！進了諸峰每天仙果藥膳，清口得都淡出個鳥來，劍可以，試煉免了，我才不會去山找那罪。”

　林默著鼻子，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季伯待的任務總得完，小胖咂油鹽不進，打定了主意留在南門，該如何是好！

　說話間，兩人來到林默蝸居外。

　一陣陣濃郁香飄出灶房，胡涂貪婪地大口呼吸，脖子上堆疊的上下移著。

　林默一屁坐在臺階上，嚴肅地說道：“我輩修行者，自以破天接引為目標，總不能老呆在山門，渾渾噩噩老死在這兒吧！”

　胡涂鼻孔里直哼哼，很不以為然。

　林默嘆了口氣，哀聲道：“說起整個南門，為兄就對你放不下心，等為兄走后，還有誰來幫你上山捉野，打野味——”

　說到這兒，他直視胡涂，上下胡打量，里嘖嘖有聲，說道：“就擔心你過不了幾個月，這子骨就單薄了下來，你讓為兄如何放心。”

　這種話到別人面前，可以說起不到半點作用，但到胡涂這兒，居然勾起了他幾分共，臉上悲意盎然，不可自抑。

　“木頭哥，你別說了，再說兄弟都要陪你落淚了。”

　有共，那就有戲。

　林默正準備打蛇隨上，趁機說服。

　哪曾想胡涂屁一扭，門路沖進了灶屋，很快就臉上鼓起兩個大包，吭嗤吭嗤走了出來，張著不停往外哈氣。

　林默暗自嘆息。

　想勸卻又多了幾分憐惜，畢竟這家伙從小就像甩不掉的尾跟著他混，套麻袋、打悶、蹚山嶺、獵野，點點滴滴匯集了十幾年畫面。

　小胖子貪吃，他最清楚不過。

　對他而言，修行真的有那麼重要，長生久視真的比人生更令人愉悅？

　胡涂坐下，坐在林默邊，肩膀輕輕撞了下他，遞過來一壺酒。

　倒盡玉壺春，醉到無愁。

　天青瓷壺中裝的是仙家釀，飛泉峰釀，酒是胡總執好不容易存起來的，這些年給小胖子出來喝了不。

　“我爹讓你來的？”

　“你說是就是。”

　“其實你用不著鋪墊恁多，應承我一件事，我就陪你去劍接峰試煉。”

　林默張大了，酒水差點灑到了襟上。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不過小胖子的條件就好比一副枷鎖，沉重，又讓人哭笑不得。

　每月足量的野味食。

　小胖子所謂的足量，是據他的肚量來衡量的，還需得時不時有仙種給他解饞打牙祭。

　反正林默總有一種上當騙的覺。

　他甚至認為，胡總執早就和季伯商量好了，先前藥房那番話，不過是說給別人聽的障眼法。

　一群老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