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過后,廷議的折子中有徐尚書問及宮徐妃之事,先以朝臣份表達了對天子家事的關切,而后又以徐妃之父的份表達哀痛,紙上悲聲,令人不忍卒讀。
但與這份謙和的陳詞上表截然相反的是,徐尚書在廷議當中,將原本議定的數條事項駁回,他以戶部無錢為由,耽擱下了營建長泰行宮的款項。
這是徐尚書再一次對皇權上意的試探,他要揣度皇帝的心意,想要窺視這個登基不滿一年的新帝,究竟會做如何應對?是妥協、安、形如往常,還是當即翻臉無、然而怒。
在這個臣子對皇帝的揣當中,徐尚書沒有到底。因為在僅僅半日之后,慈寧宮傳喚戶部侍郎溫皓蘭宮,隔著屏風向皇太后陳述戶部務,皇太后嘉獎了溫侍郎,并談及徐尚書年邁,可有學生等語。
當這些話從宮中風一般吹出來時,徐尚書立即想起熙寧舊事。明德帝在位時,董靈鷲手中便已網羅了一群酷吏,都察院、史臺……三司衙門當中,哪一沒有提拔/出來的后生?
熙寧年間,董靈鷲在史筆下最易提及、也最為晦的批判之言,便是掌控司法、監察、審訊,從獄到大理寺,的角無孔不。很多史彈劾攻訐、羅織罪名,其恩蔭的刑奉皇后手諭,即可提審刑訊。
徐尚書出了一冷汗,連忙放開了戶部的口子,長泰行宮的款項如愿撥了下去。他這一次對皇權的試探,便也無疾而終。
徐尚書的問安折子上,董太后也隨之好生安、恤憐憫,表面一切如故。
鄭玉衡仍在慈寧宮侍藥,他這期間只回了家兩趟,鄭父都不曾過問宮中事,反而是曾經對他不冷不熱的異母兄弟們,皆來噓寒問暖,甚至那位繼母也派人送了不東西過來。
徐妃醒轉之后,更是派人重重謝了這位鄭太醫,想要送給鄭玉衡一座京郊的園子,那是徐妃進宮時家族陪送的私產。
鄭玉衡婉言回拒,什麼也沒拿走,兩袖清風地回到太醫院。太醫院其余眾人本應被以“庸碌”之名懲罰,恰逢太后恩赦,才免去罰俸。
他的境也因此稍微好過一些,甚至還屢屢遭到侍的行賄討好。鄭玉衡避之不及,倉皇閃躲,竟然顯得有些狼狽。
春末夏初,頭前下了一場雨,雨后卻不清新,悶得不過氣來,地上返,膩的水珠子連一片。
“哎呀,小鄭大人,這事兒豈能勞煩你呢?”慈寧宮使湊上前來,將鄭玉衡手里的扇取出,“您還是去前頭讀書寫字、給娘娘侍墨來得好,其實這些您本來也不該做,但總比日混在爐子前頭要好吧?”
侍藥間里站了四五個人,其中有宮中的醫,也有使,原本不小的地方都顯得仄。
他看著藥爐上溢出的白煙:“我總讓費心,太后沒嫌我就行了。”
“哪兒的話呢。”使笑道,“娘娘最疼大人了。前幾日雖是氣傷了您,那也是疼的心,捧起來怕碎了,才那樣做,為得是讓大人珍重自己。”
鄭玉衡聽說話直率,耳卻發熱:“貴人……”
“還是小鄭大人自己心里有氣?”
鄭玉衡抬頭,無措地辯解:“我怎麼會有?”
使笑出聲,催促道:“那還不去見見娘娘?照夜太子又沒人管轄了,日竄,前兒還刮花了姑姑謄抄文書的紙,只等大人去治治它。”
鄭玉衡這才猶豫著起。
他洗凈了手,整理冠,而后才朝殿中過去。
他倒是著實沒有因為被打了一掌,而向太后生怨。相反,使口中說得這些,他也幾乎都能了解。但董靈鷲最后那一抱的溫度,讓鄭玉衡清正端直的心驀然發,這樣突破界限的接,讓他生出一種的膽怯。
這幾日,他反復厘清自己的心緒,終于得出一個結論:他不抗拒那種接,甚至于說,他還惶恐自己不起那樣的抬和垂憐。而且如若董靈鷲有心,沒有人能抗拒得了的意愿。
鄭玉衡踏殿中,門口的青侍正跪著,見他來了,火急火燎地將他攔下,張得額頭上都迸出青筋,著嗓子小聲道:“大人不要去,里面……”
他不說,鄭玉衡便已被里面肅然靜寂、毫無歡聲的氣氛懾住了,不低問:“誰在里面?”
侍沒有回答他。不過董靈鷲的聲音平平無波地響起,在門口聽著有些約。
“……昔年你父親教你時,我便說太子觀政,不要太過于憐憫,有錯當罰,罰后再改。然而孟臻總不這麼想,只是條陳利害、催你改過,因此你觀政、監國,三年下來,居然也沒什麼長進。”
另一人道:“請母后責罰。”
“你已坐在這個位置上了,我要怎麼責罰你,讓你明白,而又不失面?”董靈鷲淡道,“皇帝的面,是天威,你是我的兒子,也是皇帝,即天威。我只會以母親的份申斥你,罰這個字,以后也不必再說了。”
如此講,新帝反而惶恐,許久不曾出聲,只是說:“……讓母后失,兒臣愧不能當,但……”
“但你終究不是你父皇。”董靈鷲仿佛察他的心思,“你有不能忍之事,有不能付出之,不能犧牲之。我以你父皇的標準去要求你,實質上是一種苛責,對嗎?”
對方沒有說話。
“在這個位置上,你的一舉一,一喜一惡,哪怕只是很小的任,都會波及摧殘到更多的其他人。”董靈鷲說到這里,見孟誠已然指骨繃、仿佛不能遭,緩和聲調,語氣溫然許多,“當一個人品嘗到可以生殺予奪的權力時,上無制、下無監督,就極容易將人命看輕,將之與螻蟻并論,你對徐妃的看法和做法,都太過冷酷了。”
孟誠面不解,因為在他心中,董靈鷲手底下所經歷的冷酷之事更多,他斟酌了一下,道:“兒臣知錯,但兒臣是皇帝啊,一個依靠母族脅迫得憐的妃子,兒臣不能置嗎?”
“那也應該從脅迫你的人上手,自源解決,不要短視。”
董靈鷲知曉孟誠其實被教養得十分孝順,所以常常溫厚地對待他,在孟誠登基之后更是如此,但的耐也到此為止。
有時候,董靈鷲對他不的煩憂,更甚于他生來即代表皇權的冷酷之心。
“你不愿意見徐妃,那便罷了,哀家過幾日,會將送往坤寧行宮,令徐妃靜修調養。”
孟誠臉上顯出鮮明的解之,但他遲疑:“這樣,不會讓徐家覺得是母后您……”
“他們已經這麼覺得了。”董靈鷲道,“有些事,應在我上,只是輕描淡寫的一筆,應在你上,卻是敲開瓷的裂隙,容易損傷你們君臣的關系。”
不愿意再多說,抬手讓瑞雪送人出去。孟誠便起,對著太后又行一禮,小皇帝的形高而瘦,在層層華服的包裹之下,顯出一種金尊玉貴的繁麗。
他是從金玉堆里滾出來的、父母慈的孩子,肩膀稚,尚且扛不住萬民的重量,這莊重的帝服在孟誠的上,還有些不契合。他正離開時,聞得母后又道:“不要怪皇后。”
孟誠頓了下,“兒臣知道。”
瑞雪引著他出殿時,侍們仍跪伏在地。但除了侍之外,慈寧宮門口還跪著一個看起來很年輕、上并非宮服的男子。
孟誠眼一轉,在太醫的帽上停了停,轉頭問:“李人,這是伺候母后頭疾的醫嗎?”
瑞雪俗名姓李,所以可稱李人。回答道:“是,鄭太醫伺候娘娘十分盡心。”
有這句話,孟誠陡然升起的警備心消退了許多,他剛剛才苛責,臉不好,緩緩才拉出一個笑來,隨口道:“不像太醫,年紀這麼輕,辦得事也牢靠嗎?”
瑞雪道:“鄭太醫做事謹慎,醫高明,娘娘覺得很難得。”
孟誠點了點頭,對著鄭玉衡道:“起回話。”
鄭玉衡便從命起,當孟誠見到這位太醫的臉龐時,他方才還暫得輕松的心又猛然繃。此人實在生得太好,簡樸冠之下,竟有這麼清雋溫文的相貌與氣度。
他盯著鄭玉衡,角笑意消散:“抬頭。”
兩人四目相對。孟誠掩在袖中的手了幾下,源自于一個兒子對母親的了解、源自于一個掌權人對另一位當權者的了解,甚至源自于男人之間的部競爭,他都能從鄭玉衡上覺到一十足的威脅。
他道:“母后覺得你難得?”
鄭玉衡躬道:“臣不敢,太后娘娘只是垂憐臣年,所以不曾苛待。”
孟誠磨了磨后槽牙,對垂憐這兩個字頗有異議,但他今日才訓,不敢在董靈鷲的眼皮底下再發作,只是靠近兩步,親手將鄭玉衡扶起。
“朕知曉。”他道,“母后總是常常憐憫卑微者。鄭太醫,你要替朕好好照顧母后的病,報答對你的抬。”
鄭玉衡溫順地道:“臣遵旨。”
得益于他這種修煉多年而的表面溫順,孟誠輕輕松手,只是又盯了他一眼,居然沒再說什麼,掉頭走了。
皇帝離去后,鄭玉衡才松懈下來,來到董靈鷲邊。
殿正在擺飯,明明到了用膳的時候,董靈鷲卻沒有留皇帝,可見的心也著實不佳。這工夫,那只貓便得了寵,臥在太后膝上懶腰,從一雙剔的貓瞳里,竟然讓鄭玉衡讀出一種炫耀。
小鄭太醫面無表地上前,將皚皚抱出來,遞給側的宮人,囑咐說:“它掉得很,尤其是這時節,對娘娘不好,不許它這麼胡鬧邀寵。”
宮人將貓太子抱下去后,鄭玉衡回首,正看見董靈鷲過來,他默默解釋道:“臣說得沒有錯。”
董靈鷲笑了笑:“哀家又沒責怪你。”
不說,是用一道眼神去看,鄭玉衡便已經心中飄搖不定。他來到董靈鷲邊,循例蓋上帕,給請脈。
片刻后,殿的膳擺好了。鄭玉衡也收回手,將那些勸多休息、憂心的話又說了一遍,還沒說完,董靈鷲便忽然道:“你們家是詩書清流。”
這太突然了,鄭玉衡怔了一下,半晌才答:“啊……是。”
“我聽聞過鄭家先祖不慕權貴,剛烈正直的故事。”董靈鷲微笑道,“前幾年進諫時,有一樁販私鹽的疑案,朝臣聯名上表,鬧得轟轟烈烈,廷議的那盤龍丹柱上撞死了兩個言,有一個就是鄭家的人,算起來,好似是你父親的兄弟,你的叔父。”
鄭玉衡:“是。”
“好一個碧丹心。”董靈鷲嘆道,“聽聞這種人家,都是金銀財帛、滔天權勢所不能收買的。你呢,什麼能收買你?”
鄭玉衡朦朧地意識到自己仿佛面臨著一道界限不明的選擇,倘若他答錯,董靈鷲就會放棄那個飽含著罪孽的意愿,將他放歸于野,再不干涉他的人生。
如同放鹿歸園。
他沉默了一瞬,一種不理智占據了上風,幾乎沒什麼猶豫地道:“臣希娘娘以后都聽我的醫囑,我想治好您。”
對醫者而言,這真是一個樸素的愿、一個極為簡單的“收買”方式。
“就是這樣嗎?”問。
“對,”鄭玉衡輕輕地道,“就是這樣。”
那年,看見他,仿佛就已經中了她的毒,日日思念不得見,最後她嫁給了他的兄弟,他只望她能幸福,哪成想,她的夫君一登基,就將她打入皇陵守孝,既然如此,他不會在放過與她相守的每一個機會了,就算全天下人反對,又如何,他只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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