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無垠的大草原上,群馬奔騰,伴著策馬聲和歡笑聲。馬背上的人有男有,大多是斡勒人。
今年圣上未親來斡勒,令太子李淙和幾位皇子出使。幾位殿下來斡勒也有一段時日了。如今已經到了臘月,最近一兩日就要啟程回朝。
四皇子李淋與七皇子李溫也穿著騎裝與斡勒人同樂。太子李淙卻并未與其一起策馬歡游。此時,他正與斡勒大汗同席暢談。
艷高照,馬背上的老四和老七皆是輕裝上陣。坐在席間的太子李淙卻穿著狐裘大氅。
他狐裘大氅里面著一件月白圓領衫,繡著的金盤龍昭顯著尊貴的份。李淙手中端著一盞熱茶,修長的指上套了一枚翠綠的扳指,越發襯得他的手指修長干凈,似乎也跟著泛著盈盈玉澤。一張清俊的面孔,再添幾分天生的高不可攀貴氣。自他到了斡勒,著實讓幾位斡勒公主春心。
斡勒大汗說著客套話,李淙面帶微笑地傾聽著,又開口贊斡勒的山水草原牛馬碩。
半日景過去,眼看著日頭西沉,草原上的風便帶了幾分涼意。
李淙側首,避了避風口。
立在他后的小太監為他換了一盞更熱的茶。
斡勒大汗看在眼里,笑著說今日時辰不早了,也該回去了。不多時,李淋和李溫也騎馬回來了。兩個人今日賽馬縱了個酣暢淋漓,回來時頭上皆帶著汗水,臉上的笑容亦是燦爛。
拜別了斡勒大汗,皇家幾位皇子同行往回走。
李淙走遠了,坐在斡勒大汗邊的幾位公主還眼地著李淙的背影,甚至小聲議論著。
“他們中原人都是這麼好看嗎?做什麼都好看,拿著個茶杯的樣子都好看!”
“不是中原人都好看,姐姐是說太子吧……”
李淙兄弟三個緩步往回走,有說有笑。任由草原晚風拂。這風雖涼,卻有著不同于中原的清爽。
“六哥。”李溫笑著說,“明日跟我們一起騎馬去,哎呦喂,在草原上騎馬的時候,那風都帶著馬味。”
“好。”李淙沒拒絕,含笑應了。
李淋卻心道太子就算跟他們一起去騎馬,也不會跑太久。李淙弱,是眾所周知的事。這也就是到了斡勒,若還在京中,他別說騎馬,連像今日這般在屋外坐一整日都不大可能。
李溫也是隨口說說,他又慨:“若五哥沒提前回京就好了。今兒個和斡勒王子賽馬,咱們就不會一個人。”
李淙溫聲道:“為母侍疾趕回去也是應當。”
“什麼為母侍……”李溫口而出又生生頓住。他睜著眼珠與李淙對視,生生把后半句話咽下去。他很快又笑了一下:“不行,不說了,這一臭汗,我回去沖洗去!”
說著,李溫快步往自己的帳篷跑去。
李淙目送李溫離去,轉眸向李淋。李淋目躲閃了一瞬,又無奈地笑了笑,莫名其妙地說了句:“太子可別怪我。”
李淙面上仍舊儒雅地溫和笑容,未言其他。他回到自己的帳篷,他的老師正在他的帳篷中等著他。
“太子回來了。”翁奇略起相迎,“啟程的日子……”
“李潛提前回京并非為母侍疾。”李淙打斷翁奇略的話。
翁奇略愣了一下。
“若是別人告知,我會另查。只因老師所言,我便深信不疑。”李淙著自己的恩師,含笑溫聲,“老師,所以這件所有人都知曉唯獨我不知的事到底是什麼?”
翁奇略知道瞞不住了,這才三言兩句將江家二爺換子爵之事說了。
李淙面溫和地聽著,待翁奇略說完,他沉默了一會兒,再問:“呢?”
“自是被牽連了,先是進了牢獄,后和江家二爺一脈的眷一同進了教坊。現在……是北郡王的小妾。”
李淙輕捻指上扳指,問:“這是按哪條律法如此置的?”
明明是仍舊溫和的語氣,只有非常悉他的人才能辨出那溫和語氣下藏著的冷意。
翁奇略沉默。
“是我母后的意思?”李淙問。
翁奇略沒答,反而轉移話題:“之所以瞞著殿下,是擔心殿下掛心,影響此番出使斡勒……”
李淙忽然輕笑了一聲,他走到桌前,慢悠悠地沏茶。在茶落瓷盞的泠泠聲中,他道:“多謝老師今日又授我一課。”
他頓了頓,才含笑道:“果然這世間無人可盡信。”
“平恙……”
李淙背對著他,抬了手:“退下。”
翁奇略縱有他言,也不得不咽下,轉走了出去。
李淙垂眼,輕晃手中的茶盞,看茶上飄著的那片茶葉如何輕晃。
李淙大概猜得到母后不喜月皊的原因。他不是個強力壯的人,月皊也不是。母后更偏向于給他尋一個好些的妻。
出使斡勒前,李淙跟母后求了賜婚的旨。母后雖不愿,最后還是答應了他。
若江家沒出事,這婚事差不多已經定下。可江家出了事,皇后遵從心,悄悄推了一把,讓事偏離。
那些平日里嚷嚷著非月皊不娶的高門郞子們,袖手旁觀,是不是得了什麼暗示,不得不如此?
李淙指間握著滾燙的茶,卻只覺到陣陣寒意。他將茶盞放下,走到一旁墻架,取出一個錦盒。
一支墜著寶石的步搖安靜躺在里面。
李淙離京之前最后一次見到月皊,是在熱鬧的九環街。那時還不太冷,穿了一條紅的襦,步步生花。捧著一碗的花糍,笑得眼兒彎彎,惹得所有人不由自主被吸引了目。
“讓珍奇閣做了個支步搖,既在這里遇見了,倒不用再往江家跑一趟。”
月皊過來,彎眸說真好看。
重新抬起眼睛向他,晃了晃手里的花糍,委婉拒絕:“喏,瞧我沒有手接了,下次再送我吧。”
李淙了然。
這婚事雖然雙方暗中已知曉,可到底沒被眾人知,要避嫌,倒顯得他唐突了。他含笑將步搖收回來,著說:“那等我從斡勒回來,再親自送去府上。”
到時候送過去的,可就不止這一支步搖了。
月皊彎,眸中浮現俏的靈。說好,還說:“到時候回禮,請你吃花糍!”
他了一眼青蔥指間捧著的那碗花糍,心想那碗花糍一定很甜。
李淙閉了下眼睛,不由將手在心口,忍了忍似要發作的心癥。
緩了一陣,心悸緩解。李淙將那支步搖仔細收回盒中。
他不能失信。
等回了京,要親自送給。
·
月皊坐在庭院里曬太。花彤捧著件斗篷從屋里出來,給月皊披在上:“娘子還沒徹底好呢,可別再冷著了。”
月皊作緩慢地點了下頭。
自那日花彤提議讓出來走一走,每日下午都會坐在庭院,著隨風流浪的云朵發呆。
原本月皊病前還想著尋個機會找吳嬤嬤說一說,讓花彤回到邊。這一病,花彤自然過來了。府里的管事瞧著三郎把宮里頭的醫請來給月皊治風寒,倒是沒再扣著花彤。
略微有些冷時,月皊回了屋。倒是沒回自己的小屋子,而是坐在外間的窗下羅漢床上。讓花彤將寬大的支摘窗打開,坐在窗下著外面的梅林。
以前住在這里的時候,經常在一旁燃上熏香炭火,一邊吃著甜點,一邊欣賞外面的梅林。那個時候還想著若是等落雪,梅林一定更好看。
江厭辭進來時,一眼看見月皊抱膝坐在窗下。上裹了一件火紅的小斗篷,邊緣著茸茸的雪狐貍。厚實的斗篷裹在上,仍是那麼小小的一點。
江厭辭忽然想起那日抱起時,極輕的重量。
忽然有個婢牽著個哈狗走進梅林,然后將一個碗擺在地上,開始喂狗。
怎麼會有人特意跑到這里來喂狗?
月皊過去,目落在那個裝滿排骨的紅梅碗上。
以前喜歡吃鮮花餅,后來姐姐讓人打了一套獨一無二的花碗給,每只碗上釉著一種花。吃哪種鮮花餅,就用哪只花碗才盛。
很喜歡那套碗,寶貝得不行。
此時窗外裝滿狗吃排骨的紅梅碗,正是那套碗中的一只。
月皊怔怔著那只碗許久,眼圈有點泛紅。后知后覺旁有人,回頭見江厭辭站在側。
眼睛紅紅的,頓時尷尬不已。月皊立馬扯起角擺出虛浮的淺笑,心虛地胡語:“那、那只哈狗真好看哦……”
聞言,江厭辭隨意地瞥了一眼,就收回視線。然后他俯,襟過月皊的臉頰,月皊不由悄悄小幅度地向一側稍避。可即使這般,兩個人的距離還是很近。月皊清楚地看見江厭辭衫上的針腳,還能聞到一點他上淡淡的酒味兒。
月皊抬著眼睛向江厭辭,后知后覺他要關窗。
“三郎又飲酒啦?”小聲問。
江厭辭不言,將支摘窗關合。
天將黑不黑的時辰,屋還沒掌燈。隨著窗扇關合,殘余的線也被關在了外面,周一下子暗下來。
月皊再次聲音小小地開口:“上有傷的人不要飲酒比較好……”
江厭辭聽嘀嘀咕咕的聲線里仍舊殘著沙啞,知道的病還沒大好。
“還沒好?”江厭辭說著抬手,覆在月皊的額頭。
月皊額上微涼,遠不及他掌心的溫度。他的掌心不僅溫暖,還有薄薄的繭。
周圍一片昏暗。
一坐一立的兩個人凝出片刻靜止的畫面。
月皊因江厭辭忽然的作微僵,一不。江厭辭覺到了,方才意識到自己舉的不適。
孫福急匆匆進來時,因眼前的畫面愣了一下。
江厭辭收了手,過來。
孫福立刻笑盈盈地說:“三郎,華公主來了信!給您的信!”
月皊驚訝地抬起眼睛。一片昏暗里,眼睫簌簌而。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攥子。阿娘果然已經知道了,還寫了信回來……
月皊趁著晦暗飛快掉了一滴眼淚。又在孫福掌燈前,急急下了羅漢床,落荒而逃地要回自己的小屋子。剛快步走到自己小間門前,去掀簾子,江厭辭喊住了。
“月皊。你的信。”
月皊立在原地懵了一會兒,才緩慢轉。
江厭辭著,手遞信。
華公主送到江厭辭手中的信封中,還有個折起的信封,那是寫給月皊的信。
月皊怔怔立在原地,不敢去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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