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霍奉卿去南郊,確實是因為盛敬侑讓他去確認雲知意的向。
他不是沒有辦法推,可他還是去了。
畢竟半個月沒見那姑娘,能去看一眼,一起吃頓早飯,這機會他不想錯過。
霍奉卿一向作息規律,今晚去州牧府見盛敬侑耽誤許久,回家時已困倦至極,簡單洗漱後便倒頭睡去。
躺下不多會兒,就又做夢了。
這個夢大約是從去年冬開始的,每月至一兩回。每次夢境都是相差無幾的重複,如此持續將近一年,夢裏的一切都讓他悉到煩躁。
每次都坐在這看起來像書房的地方。每次麵前的桌上都歪七倒八堆著許多酒壇子。
每次坐在他懷裏的人都是雲知意。
每次,都展臂環著他的脖頸,用迷離的眼神笑覷他,開口就喚——
“霍大人。”
夢裏的霍奉卿照例不應聲,就靜靜看著。
燭臺上沒有點蠟燭,而是放著一顆碩大的火齊珠。灼灼紅籠罩在周,使看起來與在庠學時不太一樣。
腮畔抹霞,間含豔,眸底有詭異的火苗。
“你得對,算學學不好,要飯要到老,哈哈。可不就是?活該我栽這麽大一個跟頭。”
在笑,可他聽著卻很難。心中輕道:是什麽題又算錯了?拿來我幫你重算就是。
“我這人呢,爭強好勝是真的,可我實實在在想做些事也是真的。雖你我事事都能杠上,但無論哪一樁,我都絕不是因為你反對才堅持要做。不管我做什麽,都隻是因為我覺得該那麽做。”
他看著開開合合的紅,心中一如既往地茫然。
“我知道很多人都我傻。當初若不與你爭,如今發愁該如何收拾殘局的就不會是我。可事若落在你手裏,你會希一石二鳥、三鳥,甚至更多。謀篇布局啊,總會將事拖很久,我討厭這樣……”
他在心裏回應:雖不懂你在什麽,可下萬事都一樣,速則不達。
“霍奉卿,我輸得可太慘了,真不甘心啊。”
這話時口齒含混,拖聲拖氣,話尾糯糯揚著點不清的滋味。
這副模樣真的奇怪,一點都不像雲知意該有的樣子。可雲知意又該是什麽樣子呢?夢裏的霍奉卿對此很迷。
他唯一確定的是,接下來,的會落在他眼下的那顆淚痣上。
和以往每次夢境一樣,他沉默地閉上了眼。
須臾過後,果然有溫熱的印來,伴隨著薄荷丸特有的清冽甜香,還有淡淡的桂子馥鬱。
那氣息調皮地刷過他的睫尖,有一麻之自他尾椎躥起,放肆蹦向四肢百骸。
這覺過於真實,讓他四肢發,頭暈目眩,手足無措。
接下來,就是這個夢最讓他煩躁的地方了。
遲遲沒有進一步的作,隻是與他額角相抵,以落寞的笑音聊起來:“當年揚言要將你欺得馴順如狗,不曾想如今卻被你堵得個灰頭土臉。”
他不懂在什麽,想問也發不出聲。
若能發出聲,他隻想:狗就狗吧。你能不能專心點接著親?親到一半改聊算怎麽回事?
“你知道嗎?人若輸太多次,就會急眼,心裏就會扭曲,就會想用些卑鄙無恥下流的手段來找回點場子。”
的語氣像威脅,又像抱怨,更像設了圈套在引逗獵甕的虎,讓人覺得……有點危險,但又想近前一把。
簡言之,就是讓人有一種自願作死的衝。
霍奉卿幾乎要咆哮了:你的手段能多卑鄙、多無恥、多下流?請!趕!
然後,他就醒了。
枕畔那個闊口藥瓶已被清洗幹淨,裏頭裝滿了落桂。昏暗燭火中,有馥鬱甜香約飄,像極了“”的氣味。
那真是個讓人煩躁的夢。煩了。
*****
翌日,雲知意不打算出門,便起得晚了些。
慵懶看看,便吩咐梅備好筆墨紙硯,準備吃過早飯後就看書練字。
“大姐今日不必再去見那位……”梅一時想不起那個賭檔東主該作何稱呼,尷尬笑笑,“就是要賣賭檔的那位。”
“哦,不必了,後頭的事自有差辦,不需我出麵。等著聽聽宿家兄妹從城中帶消息回來就行。”
見梅眼神茫然,雲知意解釋道:“昨日那郝當家接了我的定金,就表示他已徹底放下戒心,回城後自會馬不停蹄去見各位東主。他要與他們協商將權轉到名下別家賭檔,這種事必須親自麵談。屆時會有差一直暗中跟著,待他將人全都見完,他們就會一網打盡。原不是什麽棘手大案,隻要府鐵了心要辦,就這麽簡單。”
梅愈發大不解:“黑市賭檔由來已久,既這麽簡單就能辦好,怎麽府從前不管呢?”
“多一事不如一事唄。總要有足夠大的好,又剛巧在足夠好的時機,他們才會出手,”雲知意笑得有幾分不屑,“這次時機就夠好。有州牧府員涉案,剛巧盛敬侑新上任,這案子能給盛敬侑一個下馬威,他們當然不會錯過。”
抓了那些注資黑賭檔的東主,案審得一清二白,那幾位州牧府員就要被公審。
先讓百姓對這幾人盡唾棄,之後順應激憤民意,一舉掃清所有黑賭檔,就可強化原州百姓心中“州牧府全是狗,幸虧有州丞大人頭頂青”的固有印象。
“……待黑市賭檔案徹底結案公示後,因為涉事者裏有州牧府員,州丞府再按律啟對整個州牧府及盛敬侑的彈劾問責。如此,辦這件案子的真正初衷就完全達了。”
這些門道,上輩子的雲知意也是幾年後也明白的。
梅嘖嘖稱奇:“開了眼了。這麽一來,無論彈劾結果如何,原州百姓都會覺得‘新來的州牧盛大人也不是什麽好,隻有州丞府靠得住’。”
“可不是?”雲知意揚,笑意不達眼底,“百姓看人看事總是簡單的,所以民意其實很好控製,就看誰功夫下得深。”
梅同唏噓:“這麽來,那盛大人也可憐,新上任就挨一記悶。您參與了查這案,在他眼裏怕是了幫兇。難怪您要借雍侯世子的事送他份人。”
雲知意邊走邊道:“其實,不管這次我參不參與查案,他這位新任州牧都一定會被人找茬。不是這件事也會是別的事。”
州丞府把持原州實權幾十年,豈會輕易拱手讓人。無論誰坐上原州牧的位置,都會為靶子。
梅雖是婢,到底是從在雲知意祖母跟前耳濡目染,有時也會腦,不懂就問。
道:“若所有員都隻顧著下深功夫去控製民意,以此穩固手中權力。那不就沒人真心做事了?倒也奇怪,兩府黨爭從未間斷,原州卻並沒有民不聊生。大姐,這又是為什麽呢?”
雲知意舉目:“因為原州從來不缺隻會悶頭做事的傻子們,前赴後繼。嗬,也不知圖什麽。”
*****
吃過早飯,雲知意進了書房,端坐案前開始磨墨。
這次暗保了薛如懷,不出意外的話,顧子璿就不會被牽連、不會被排到偏遠的槐陵縣做尉。
等到“送秋宴”時,徹底了結與霍奉卿之間的舊年恩怨,在鄴城就不欠任何人,總算可以心無掛礙地去做更重要的事了。
研好墨,雲知意閉眼回想良久,才鄭重提筆,認認真真寫下“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
是霍奉卿已故祖父霍遷的字,但筆法生疏,左看右看也隻得三髓。
懊惱地將那字紙抓起來一大團,改拿了篇《海棠賦》攤開在案頭,用漂亮的宮字漫不經心地抄寫著。
這種字以慵懶為上,對雲知意來不需要過腦子,隻有心煩時才會寫這種字,算是自己逗自己玩的遊戲。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梅便在外叩門稟道:“大姐,二爺又來功課,還是霍家大爺陪著。”
雲知意筆下稍頓,蹙眉嘀咕:“盛敬侑還沒死心?昨日都被人堵在府中出不了門了,怎麽還想不明白?”
黑市賭檔這案子,是州丞府選好要用來捅他的第一把刀,無論他再怎麽絞盡腦,州丞府都絕不會放手讓他搶。他如今唯一的生門,就是好好準備迎接雍侯世子、籌辦“送秋宴”。
總盯著、盯著黑市賭檔案,這不是瞎耽誤功夫嗎?
雲知意著煩躁想了想,揚聲對梅道:“讓他倆到書房來吧。”
若是上輩子,必定不管不顧地直接謝客。但上輩子這種我行我素讓吃虧太多,如今得學著圓些。
稍頃,梅領著二人進了書房,又在桌案上新添兩盞茶。
“都坐吧。言知時,你近來突然轉,爹應該很欣。”雲知意隨口完,慢條斯理寫完最後一字。
言知時噎了噎,幹笑:“快十六了,是得比從前醒事點。”
“也對,求學從來不嫌晚。既然有心進,那就別隻練字了,該念的書也撿起來吧。”雲知意將筆擱在硯臺上,這才抬起頭。
與霍奉卿一照麵,就驚訝得口而出:“霍奉卿你昨晚……牛去了?”
霍奉卿生白如玉,此刻眼下淡淡烏青看起來特別明顯。
聽這麽一,言知時噗嗤笑開:“還是長姐文雅。我早上見霍大哥第一麵時,就忍不住懷疑他……”
霍奉卿冷冷掃來一眼,讓他倏地住,訕訕了脖子:“當我沒。”
雲知意有心打岔,不想給霍奉卿任何刺探口風的機會,便故意追著言知時問:“懷疑他什麽?話一半很欠揍的。”
言知時斜眼示意霍奉卿,表示不敢。
他這樣,雲知意倒真被勾起幾分好奇,索之以利:“你不是一直想在寶悅閣買把劍嗎?”
寶悅閣是鄴城的一家兵鋪,所售的兵都偏禮形製,比市井常見的兵多了幾分華麗威儀,深富家公子姐們的喜。
言知時每次進去就邁不,奈何言大人清一個,又不太喜歡他沉迷習武,所以他就隻能看看。
雲知意拋出的這個餌對他來過於人,於是他立刻變臉,瞬間拋棄了對霍奉卿的敬畏:“當時我就問他……”
霍奉卿揚聲打斷:“與其利他,不如利我。本低些。”
“這種生意你也搶?還降價搶?霍大哥,你心裏有沒有‘道義’二字?”言知時瞪他。
“沒有,”霍奉卿答得幹脆利落,麵無表地垂眸看著桌上的字紙,“隻需用這種字幫我抄一首詩。”
宮字,整個原州就雲知意和母親雲昉兩人會寫。
“哦,那利你是比利言知時劃算,”雲知意頷首,笑端起茶盞道,“。”
言知時一時忘形,拍桌大笑:“好好好,這筆好生意讓給你自己做。可是霍大哥,你有本事,有本事別紅耳朵啊!”
霍奉卿沒搭理他,波瀾不驚地端起茶盞,口中對雲知意道:“他,懷疑我昨夜人去了。”
雲知意嗆了一下,當即輕咳起來。尷尬片刻後,鬼使神差地輕聲問:“所以,你,咳咳,了嗎?”
回答的,是霍奉卿板著臉一記兇冷白眼,以及幾不可聞的一聲:“嗯。”
就這麽一個字,卻似平地驚雷,將雲知意震撼得兩眼發直、呆若木。
而言知時就沒這麽穩得住了,直接將口中的茶噴得滿桌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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