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待徒弟與那小爐鼎走后,云中子不敢耽擱,立即取出文房,開始給師弟寫信。
他中有郁氣,下筆便越發如有神助,不一會兒就寫禿了兩支筆。
一封信洋洋灑灑、掏心掏肺,便是石頭看了也要慚愧落淚。
寫完,他滿意地擱下筆,把厚厚一疊信箋裝進匣子里,再把匣子綁在紙鶴背上。
那紙鶴頓時被得哀了一聲。
云中子抱歉地拍拍它朱紅的頭頂:“去吧。”
收到信的時候,連山君蘇毓正在魔域城主的夏宮里。
宮殿主人不知所蹤,四下里一片狼藉,橫七豎八的尸倒了一地,統共只剩十來個還能氣的元嬰期魔修。
蘇毓一劍削去九顆腦袋,還劍鞘。
白滴不沾,纖塵不染。
唯一的活口雙膝一,癱在地上,抖得如同篩糠。
蘇毓輕淺一笑:“你可以去報信了。”
語氣溫和中帶著點與生俱來的矜貴,儼然是個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幾乎能讓人產生如沐春風的錯覺。
然而見過他殺人的樣子,此時這溫文爾雅、云淡風輕,便比一目了然的狠戾更可怕。
那魔修好容易撿回一條命,生怕又丟了,趕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夏宮。
送信的紙鶴便是這時候到的。
蘇毓從鶴背上解下信匣,出沉甸甸的一沓信箋,懶懶地往王座上一靠,一目十行地掃了幾頁,發現滿眼都是“子曰”,不懷疑師兄是不是抄了整本《論語》寄給他。
他不耐煩細看,便直接翻到最后一張,目落到紙尾,卻見他師兄寫道:“愚兄留將此收派中,未知賢弟意下如何……”
原來繞了半天還是為了此事。
那爐鼎心機深沉又拉得下臉,撒賣癡扮可憐,師兄這濫好人如何招架得住。
蘇毓以指尖輕拈信箋,角不屑地一揚。
費盡心機,打的不過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主意。
他向來不喜歡被人覬覦,不過許是那爐鼎太過癡心妄想,此事過于荒唐可笑,他反倒懶得計較了。
蘇毓沒再多想,出一張信箋,翻到背面,隨手拔了鶴羽,蘸了點,給師兄寫了封簡明扼要的回信。
此事本來與他無干,師兄善心無揮灑,便由他去吧。
橫豎歸藏每年都有幾十名新弟子門,多一個不多。
能活著找到山門,也算的造化。
……
兩日后,云中子收到了師弟的回信。
輕飄飄的一張紙,還是從他的信箋中出來的。
字跡是一如既往的蕭疏落拓,散漫中暗藏筋骨,鐵銹般的紅一看就是干涸的——他一向就地取材,云中子已是見怪不怪。
回信只有寥寥數語:“但憑師兄定奪,此與愚弟并無瓜葛,不必相詢。”
云中子看著師弟長大,對他的字跡了若指掌,見字如見人,可以從一筆一劃中察覺他最細微的緒變化。
運筆隨意,字形舒展,說明他心不錯。
稍欠腕力,似乎有點疲倦,多半是剛洗了什麼地方。
筆畫略顯潦草,看來有些不耐煩。
沒有震驚,也沒有怒。
云中子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可以確定,他師弟并非佯裝云淡風輕,而是真的冷漠——不在乎自己的骨,也不在乎崽子他娘。
親手拉扯大的師弟如此涼薄,他不免有些失落,不過同時也長出了一口氣——至沒有趕盡殺絕,算是默許了他把母子倆留下。
云中子一邊踱步一邊思忖,那祖宗是鐵了心不肯給母子倆名分了。
可那姑娘不能平白無故留在門派中,總得有個說頭。
否則名不正言不順,一來壞了門派的規矩,二來也不利于崽子的長。
他左思右想半天,終于定下主意,傳音給徒弟金竹:“你帶著小頂姑娘過來一趟。
小頂再次見到金竹,眼角眉梢是毫不掩飾的歡喜:“金道長,好久,不見啦。”
那天金道長突然從鶴背上栽下去,嚇了一跳,還好那只紙鶴及時接住了他,沒有釀慘劇。
不過后來金道長便不像之前那般熱了,把送到院門口,匆匆待兩句,便落荒而逃,活似有野狗在他后追著咬。
后來給送裳送飯食的是個外門修士,金道長就沒過面。
小頂有些惆悵,不過沒怎麼放在心上。
那修士說了,金道長是掌門的嫡傳弟子,所有外門弟子都歸他管,每天都很忙的。
這幾天閑著沒事,把靈府中的那本書從頭翻到尾,將所有“金竹”出現的段落都圈了出來。
金道長在書里出現的次數不多,而且有他出現的段落都很短,小頂有些失。
不過轉念一想,薄薄一本書,當然不可能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寫進去。
既然書名做《我是師尊的極品爐鼎》,寫的當然是連山君和煉丹的事,金道長難得出現,多半是和煉丹關系不大。
這麼一想,小頂也就釋然了。
反正要留在歸藏派當爐鼎,以后有的是時間和金道長朋友。
仙君說過這什麼來著……
對了,近水樓臺先得月!
金道長不就是活一滿月麼?
臉是圓圓的,肚子也是圓圓的,完無缺,人百看不厭。
小頂瞄了一眼他的肚子,心中艷羨不已。
等和金道長上朋友,一定要問問他養出圓肚子的決。
金竹看得胳膊上起了一層皮疙瘩,佯裝不覺,把帶到掌門居,急忙退了出去。
云中子已經想好了說詞,不過一見到那小爐鼎純真無邪的臉龐,頓難以啟齒。
換上了歸藏弟子的青道袍,裳有些大,更襯得人小,一張白皙小臉宛如出水芙蓉。
云中子對上漉漉的杏眼,立即慚愧地垂下眼簾,著頭皮道:“小頂姑娘,這幾日可好?”
小頂不知道什麼是寒暄,想了想,把手按在肚子上:“別的都好,就是肚子,有時難……”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云中子一聽“肚子”就心驚跳,勉強笑道:“稍后我傳你個清心決,難時念一念,庶幾可以緩解一二。”
他清了清嗓子,接著道:“今日請姑娘來,是有一事相告。”
小頂微微側頭,眼中流出天真的好奇。
云中子:“不瞞姑娘,師弟的回信到了,你可以留下。”
小頂雙眼倏然一亮,欣喜道:“我就知道,他不會,不要我。”
云中子眉間幾乎皺出了川字文,但是又不忍心潑冷水,只能含糊其辭:“這不是一回事……總而言之,師弟同意姑娘留在敝派。”
他頓了頓道:“不過,沒有規矩不方圓,姑娘若要敝派,便要守敝派的清規戒律。
雖說你與師弟那個……咳咳,關系匪淺,不過敝派對弟子向來一視同仁,請恕貧道不能為姑娘大開方便之門。
“姑娘需與其他新門的弟子同食同宿,一同上課,一同參加三個月后的試煉,通過后才酸是我派弟子。”
云中子看著懵懂的小臉,有些不落忍,但他此時心,只會害了——必須拋棄爐鼎那套依附別人、不勞而獲的想法,學會自食其力。
崽子的爹已經無可救藥,娘雖然失足,但好在年紀小,還能挽救一下。
小頂皺著眉,咬著下,費了老大的勁才把這通話消化,點點頭:“好,我不要,什麼‘大便之門’。”
只要安安靜靜做的爐子。
云中子:“……”
他苦惱地搔了搔頭,這幾天他愁得一撮撮往下掉,再和這姑娘聊下去,怕不是得禿。
“若是姑娘沒有異議,我便讓金竹盡快安排,從今往后,你便是我派外門弟子了。
若是有什麼難,你可以找金竹,也可以來找我。”
小頂雙眼一亮,眼前正巧有個天大的難。
“我有,難。”
云中子心頭一突,便聽接著道:“我,不識字。”
云中子聞言松了一口氣,又有些,誰說爐鼎都是好逸惡勞的菟花?
這不是很好學很上進嘛!
“這倒不是什麼大事,我來教你便是。”
小頂喜出外:“掌門,不忙嗎?”
云中子臉頰有些發燙:“偶爾點時間出來,還是可以的。”
他自告勇,一來是因為門派中沒有開識字課,也不可能為了一個人開一門課,二來,是因為他有些技——當初他剛修人形,在凡間當了幾十年蒙師,如今雖然貴為掌門,好為人師的病一直沒改。
可惜師弟連同那群徒子徒孫,天只知道打打殺殺,沒一個虛心好學,他不免有些孤單寂寥。
難得遇上這麼好學的弟子,自是求之不得。
小頂也很高興,除了當爐鼎之外,最要的便是弄明白那本書上寫的是什麼。
云中子躍躍試:“時辰還早,我今日正好沒什麼事,你既來了,我便教你認幾個字。”
當即拿出筆墨紙硯,起袖子,端端正正地寫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字,耐心地教念。
這小爐鼎悟不錯,學起東西來很快,不一會兒便將八個字認了,問道:“掌門,我能,問個字嗎?”
書里的容不可以示人,但是只要拆單獨的字來問,就不怕泄天機了。
云中子喜出外:“自然可以。”
沒有哪個夫子不喜歡勤學好問的學生。
小頂抓起筆,抿著,陷了沉思。
書上大部分的字都不認識,應該從哪個開始問呢?
想了想,決定從特別常見的那個問起。
打定了主意,便認真在紙上畫起來。
片刻后,撂下筆:“好了。”
云中子一看,只見紙上寫著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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