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桑尋妻]

第二天早上起來，丹尼海格和慧慧去客運港口買船票。

又是個大晴天，天空高高地懸在藍的大海上面，波浪被六月的風一點點地簇擁推，輕在淺灰的山甲上，清真寺的鐘聲縈繞在白的城市裏。

港口旁邊有一個不大的廣場，有人在賣雪糕，也有年輕的父母帶著自己的小孩子的在散步。兜售膠捲的小商販也賣一次的照相機，生意很好，因為那裏有一個瞭遠島嶼的平坦，風景極佳。

兩個人站在客運港售票的門口，打算找一條短一點兒的隊伍排隊，抬頭髮現告示牌上有通往各地的火車票和飛機票的價格表——飛往裏昂的飛機，五百第納爾一張票。

他們手裏的錢用來買船票綽綽有餘，要是買飛機票就還差一些。慧慧在躊躇怎麼辦，好幾個突尼西亞人拿著破舊的箱子，卷著一烤羊味兒，大呼小地從他們邊經過去趕船了。

慧慧對丹尼海格說：「我不想坐船。」

「那我們游泳回去？」

「我們再賺點兒錢，爭取買到飛機票。」慧慧說。

丹尼海格想了想，「還需要多錢？」

「到里昂的飛機票兩個人加到一起是一千塊，我們手裏有不到八百塊，要是能再到五公斤大海蝦出來賣就夠了。」

丹尼海格馬上同意了，「走，那咱們再去轉轉去。」

結果這一天沒有昨天的好運氣了，他們在街市上逛到下午，也沒有找到一個可以下手的機會，丹尼海格和慧慧兩個人都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脾，已經決定坐飛機了，就非弄到錢買到票不可，決不可能去坐船。

天黑黑的時候，他們找了個地方吃晚飯。

兩個人心照不宣的達共識，一天沒賺到錢了，不能太浪費了，一人一塊餅一杯茶再共一盤沙拉就對付了，能吃飽什麼都香。

慧慧一邊吃餅一邊往外面看，只見一輛名貴的車子停在路邊，阿拉伯從車上下來，為自己的伴打開車門，兩個人在海邊吹海風看夜景。

又想起來阿桑跟說起過的那個意大利人被自己人拋棄了，卻在這裏找到了新的下家，適應得非常好。

又想起來昨天在餐廳邂逅的兩個。

對丹尼海格說，我有注意了，我們啊，這麼這麼辦。

丹尼海格聽了的建議之後略沉，「行，那咱們就投大一點兒，我去買個相機，再弄些繩子，然後找這裏最高級的酒店下手。」

納其夫先生四十七歲，埃及人，鴿子不高，微微禿頂，但是鬍子很漂亮，在開羅擁有一家相當規模的律師行，自己既是老闆又是名聲赫赫的大律師。

納其夫先生這次來突尼西亞是出公差，要見一個富有的委託人，為其籌備在開羅投資設廠的事宜，這件事本來他可以託付給自己旗下的律師搞定的，但是他還是親自出馬了，以來是要顯示自己合作的誠意，二來他實在在家裏被困得太久了。

那天早上他要出門的時候，他那又胖又厲害的老婆一邊給他扎領帶一邊說：「我知道你堅持自己去突尼西亞是要幹什麼。」

納其大笑：「我也知道，我去辦公事啊。」

他老婆厚實的手掌拍在納其夫的臉上，「你這張可以在外面撒謊，跟我就不要耍花樣了。」

納其夫著自己的臉，還賠笑，「米亞，你說什麼啊？」

「我讓巫師算過了，你這次出去，規矩老實的話什麼都好說。要是拈花惹草，會有小災。」

「都說辦公事了，什麼拈花惹草。」

「你去吧，兒要生孩子了，我也管不了你，但是你千萬記住，無論什麼事，你要不捨命。」他老婆扎領帶給他扎得的。

在皇冠假日酒店咖啡廳里，三下五除二解決完了業務的納其夫先生鬆了松領帶，想：人啊，疑神疑鬼的就是麻煩，他都跟拇指上拴著草繩的漂亮人荒唐了兩個晚上了，能有什麼意外？這一趟出來也高興的，生意談看，玩得也夠高興，但是心裏還是有憾。

他右前方兩點鐘的方位上坐著一個亞洲郎，黑的長發濡地披在肩膀上，齊刷刷的劉海兒下面，眼睛那麼大那麼長，鼻樑秀，鼻子尖上像懸著一顆水珠，厚紅紅的，像顆櫻桃，還有下上面那個小渦，男人的手指放在那裏不知道會是什麼覺。

郎的年紀不清楚，納其夫趁其不備瞇著眼睛仔細看，臉上似乎還有些細小的絨，像是桃一樣。

只可惜啊，納其夫先生想，只可惜不是個。

跟不一樣，有的嫵，有的良善正經，兩點鐘方位的這位是後者，納其夫先生嘆氣，真可惜啊，在前而不能一親芳澤，難道他就要帶著這個憾回埃及嗎？

什麼驚喜？就是本來死了心，忽然又有了希，左手出來，挽了一下耳邊的頭髮，納其夫先生一眼看見，的拇指上戴著草繩。

他於是又回到了十八歲。

納其夫先生走上前用英語問郎：「哪裏人？」

慧慧抬起頭，想一想，「日本人。」

「我去過東京，京都，大阪……」

慧慧挽了一下頭髮，納其夫先生看著的白耳朵發怔，裏喃喃道：「沒有見過您這麼麗的小姐。」

慧慧笑一笑，什麼都沒有說。

納其夫先生說：「我就住在樓上。」

「那我們上去吧。」

兩人一前一後進屋，慧慧將門虛掩，再一轉，納其夫先生已經渾赤了，上來就摟。畢竟沒幹過這種事，慧慧看著男人還能長這樣就先嚇了一跳，他的胳膊襲過來，極迅速地一低頭躲過去，騰騰騰跑兩步，滿屋子找他的上和錢包。

納其夫先生著急了，說些埃及語，「&*(%#@（*&!」

慧慧被他抓到袍子，狠狠摔了一跤，趕快回頭，之間納其夫先生哈哈笑著把收向的前。

眼看著那魔爪就要襲到上了，忽然電視劇到了時間定格一樣，生生懸住，再也不能向前一個厘米，下一秒鐘，那位先生被橫著扔起來，摔在茶幾上，

丹尼海格上來就拍照，閃燈那一個亮，納其夫先生手忙腳地想要掩住些什麼，不知道是自己的臉還是別的，丹尼海格上去把他手給踹開，他做這些事兒的時候，慧慧找到了錢包。

埃及律師沒見過這個架勢，嚇得要命，嚇得要命也是社會英，但是他就用英語，法語，德語，和阿拉伯語各說了一遍「請不要傷害我」。

他見慧慧上來，納其夫先生居然加了一句：「阿里嘎到！」

丹尼海格手裏拿著相機，哈哈笑起來，被逗得夠嗆。

慧慧說：「三千第納爾，還有兩千金，走吧。」

丹尼海格把赤的納其夫先生的兩隻手兩隻腳狠狠捆在一起，在慧慧看來那是一個熊貓頂球的形狀，大功告，倆人愉快地走了。

走也沒有走多遠，他們就在樓下的大堂要了一間高級套房，坐了另一部電梯回了自己的房間。

慧慧把房卡塞進去劃了一下，咔的一聲，綠燈一閃，房門打開，一陣夜風夾著花香氣味襲來，慧慧忽然覺得在一路狼狽顛簸之後，很多事彷彿又回來了。

慧慧洗了澡，仰面躺在床上向上看，這個房間的天棚上畫的是《哈桑尋妻》。《一千零一夜》裏的這個男人為了找到自己的妻子，歷盡萬水千山，那畫工細而艷麗，比寺廟裏的壁畫不差分毫，床幔是一種不認識的絨布，且沉甸甸的，織著金的線，抱著枕頭嗅了嗅味道，裏面早已經滲了百合花的味道，窗子外面是夜中的燈塔和大海，浴室里傳出水聲，那是丹尼海格在淋浴，了自己剛剛洗過的漉漉的頭髮，這裏不是游擊隊那邊關押的小屋子，這裏也不是昨天晚上住的那個簡易的小旅館，這裏是昂貴而緻的五星級酒店，這裏有二十四小時的熱水。

慧慧埋在被子裏，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看見自己從那輛火車上下來，拎著行李，回到一個悉的房間。

一樣的豪華而溫存。

那個男人在邊，輕輕的後背。

不知道過了多久，睜開眼睛，水聲沒有了，床頭燈黃的暈打在白的枕頭上，仍然趴著，但是嗅到了他的薄荷味道，他也在這張床上，就在的旁邊。

轉過去，背朝著他，輕輕地問：「咱們兩個又又騙，算是歹徒了吧？」

他說：「就算咱們是歹徒，也是經典的歹徒，《雌雄大盜》裏的邦妮和克萊德。」

慧慧說：「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拍那個人的照片？你認識他嗎？我們是去搶錢，又不是要勒索，你照相干什麼？」

後的丹尼海格沒回答，過了半天方說：「對的對啊，不過電影里都是那麼演的，可能我下意識想要有點兒戲劇和儀式。」

「噢噢，你說什麼？那個詞是什麼？」豎著耳朵聽。

「Ceremonieux。」他說。

笑起來，「明白了。」

舒服的溫度和怡人的氣味讓人像飲了酒一般有些醉意，慧慧笑著笑著就止不住了，捂著，咯咯地，沒完沒了。

丹尼海格在後面問：「什麼東西這麼好笑？」

「我多傻啊。」慧慧說。

「又怎麼了？」

「你看，我們賣蝦才賺了那麼一點兒錢，但你隨便找個地方打個長途電話去法國，讓他們弄點錢來，我們不就坐飛機回去了嗎？還用得著我在手指上拴著繩子扮？還用得著你又揍人又照相的忙一大通？」說著說著，從床上半坐起來，回看著他，眼睛邊都是笑，嗔怪道，「好啊，我傻就算了，你怎麼也沒想起來啊？咱倆還鋌而走險。」

丹尼海格沒有笑，他躺在床上，手的頭髮，「我想起來了，賣出第一斤海蝦的時候我就想起來了，只不過，」他的手沿著的頭髮到手臂上，輕輕地著，「只不過，我想要多跟你待一會兒，我想知道，我們還能做什麼。」

看著他，看著他的頭髮和藍眼睛，看著他稜角分明的和下頷，覺得自己的心輕飄飄的，有點兒膨脹有點兒糊塗，這裏不是法國，這裏沒有他的財富和人們，這裏也沒有他跟的過往，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只在此時。

的笑容漸漸收斂，慢慢傾下去，親吻他的，一點點一點點地品嘗，會，那是曾經多麼悉的味道和，那是無數次午夜夢回時想念的容和哭泣的理由，那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人。

從來，從來沒有別人。

丹尼抱著的肩膀，燒一翻，把在下面，藉著燈，仔細地看著，用手的額頭，眼瞼，臉頰，耳垂，最後按在的下上的小渦上，說：「博斯普魯斯海峽。」

笑起來。

他也笑起來。

笑是笑，過往忽然浮起來，心裏那麼酸。

丹尼把的有耳邊的頭髮稍稍向後按，躲了一下，他說：「請讓我看看。」

慧慧沒有再閃躲，他撥開那兒的幾縷髮，然後看見那長長的一道暗紅的傷口。

他的手指拂過那道傷口，眼裏漸漸凝結了淚水，慢慢地慢慢地對說：「都怪我，真抱歉。」

他是應該說抱歉的，他早就應該說抱歉的。

這一句抱歉遲到了三年，可還是由丹尼海格說出來了。

以為一輩子也不會聽到。

但他還是說出來了。

那一刻忽然覺得幾年來如同巨石一樣一直在心頭的委屈和難漸漸化一飛煙飄走，如今再回頭看，只記得自己年時跟著他的好時，的手在後面摟住他的，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已經盈滿淚水的藍眼睛搖了搖頭，只是自己的嚨也哽住，什麼都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