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聞逸有潔癖。這習慣不是從小就有的，似乎是在初中又或者高中的某一年，他突然開始變得特干凈，一天要洗個十七八遍手，還必須用皂洗。在外面很多地方不供應皂，他就養了自帶皂紙的習慣。

他認真地用皂洗了三遍手，一抬頭，對上鏡子里錢錢苦大仇深的臉。

他挑眉。

“朋友，是什麼讓你離開了萬惡的帝國主義，回到了祖親的懷抱”錢錢一臉幽怨，“是共產主義的召喚嗎”

兩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韓聞逸去國讀書好些年了，每年也回來幾趟。如今錢錢看他，雖已有了一半的陌生，卻還有一半的悉在。剛才在包間里當著長輩的面裝得老實的，眼下一離開長輩的視線，就一點不客氣了。

“怎麼”韓聞逸了兩張紙巾把手干，“不歡迎我回來”

“當然不歡迎。”錢錢撇，“你一回來，等于給我媽立一參考坐標。我媽以后還不得看我哪哪兒都不順眼”

韓聞逸聳肩，表示自己也很無奈。

錢錢媽把他當“別人家的孩子”這事兒他是知道的。不錢錢媽，整個大院里，沒幾家父母不拿他當榜樣來教育孩子的，導致他在院里不知道被同齡的孩子們翻了多個白眼。

他又能怎麼辦呢是故意把考試都考砸，還是去教育別人家的父母他在那個年紀的時候，好像做什麼都不合適。

“高不勝寒啊。”韓聞逸半真半假地嘆。

“”錢錢翻他一個白眼，“說你點好話你還就得瑟上了。做人怎麼這麼不謙虛”

韓聞逸一臉理所當然地扯了兩張紙手。錢錢還真就沒法說他什麼：人就是這麼優秀，要是瞎謙虛，反而顯得特別不真誠這世上怎麼就有這麼欠揍的人

“你今年畢業了”韓聞逸干手之后，轉移了話題。

錢錢眼神閃爍了一下：“嗯。”

韓聞逸似乎發現了的不自然，盯著多看了兩秒。

“工作定了嗎”他問。

“還找著呢。”

“那你準備做什麼”韓聞逸繼續問。

錢錢略微猶豫了一下。學藝設計，其實就業的方向還多的。

“可能找家互聯網公司，做ui吧。忙是忙點，不過工資多嘛。”錢錢說，“你問這麼詳細干嘛你準備給我介紹工作啊”

“我這里正在招人。”韓聞逸說，“有興趣的話可以來我這里試試。”

錢錢先是一愣，隨即眉擰得要打結。

“算了吧你是要給我介紹工作，我還考慮考慮。你讓我去你那兒工作打死我都不干小時候我媽沒跟我說”錢錢模仿起錢文的口氣，“你看看人家韓聞逸，門門課考滿分，各個老師找他當課代表。你要是不好好學習，以后人家當老板，你只能給人家打工”

模仿自己的母親模仿的惟妙惟肖，韓聞逸仿佛已能看見錢文板著臉上下皮來去嘮嘮叨叨的樣子了。

“要真讓我媽一語讖了，那還得了我這后半輩子都能被一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給死”錢錢想想那場景就起了一陣皮疙瘩，頗有骨氣地揚起下，“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我就是死街頭，也不做你韓老板的走狗”

韓聞逸好笑地看著錢錢。一兩年沒見，長相是出落得越亮致了，格倒是一點沒變。

“我這里確實在招人，你要是愿意就來試試。或者有什麼能力比較強的同學朋友也可以介紹給我。”韓聞逸洗完手，轉向著包廂的方向走去，“回去吧。”

韓聞逸走開了，錢錢走之前回頭看了眼洗手池上的鏡子。鏡子里臉上嘻嘻哈哈的，可這心里面卻有那麼一點不是滋味。

想當年錢文說要是不好好學習只能給韓聞逸打工的時候，其實不服氣的，每每地給頂回去，說念書好有什麼用，以后誰混得比誰好還不知道呢，指不定以后自己混出息了，人韓聞逸還得可憐地求著自己給他長點工錢呢

那會兒雄心壯志的話言猶在耳，如今形勢比人強啊

回了包廂，兩位長輩又聊了一會兒，飯吃得差不多了，也該散了。

林佩容一會兒還有工作，公司派了司機來接。韓聞逸是自己開車來的，林佩容讓兒子把錢家母送回去。

到了車庫，錢錢一看，得，韓聞逸開的是一輛寶馬人韓家一家三口人人有車，還都是名車，賓利寶馬保時捷，回頭都能辦場車站了。而他們錢家人，出行的最還是節能減排的地鐵。當年雖然的績一直追不上人家，可大家一起坐在弄堂口吃油墩子啃炸年糕的時候總覺得其實差得并不多。這一眨眼，階級差距卻已經拉那麼大了。

上車以后，錢文說要去銀行辦事，讓錢錢先回去。于是韓聞逸在銀行門口把錢文放下，又掉頭開走，車上就剩他和錢錢兩個人了。

“哎，話說家庭治療是做什麼的”長輩都不在了，錢錢放松了很多，終于把心里的疑問了出來。

“通過心理咨詢的方式。”韓聞逸說，“幫助來訪者理親關系和人際往上的障礙。”

“聽起來有點像老娘舅啊。”錢錢皺了皺鼻子。

“老娘舅”在吳語里是有威的長者的意思，舊時代街坊鄰居、家庭部有什麼矛盾，大家都請長者來主持。但長者理矛盾，往往不講法理，可能也不怎麼講公道，只講和氣，所以做事就總和稀泥。比如老婆挨了丈夫的打，哭鬧到長者那里，長者就把妻子丈夫過來一并數落兩句，然后就打發回去讓他們繼續忍氣吞聲地過日子了。那是舊時代的事兒，新時代的年輕人提起老娘舅，不再是從前的親切和敬重，多帶點輕視與不屑。

車在紅燈前停下。

“所以，”韓聞逸淡淡地說，“我回來搶老娘舅的飯碗。”

錢錢略帶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理人際往的障礙”重復了一遍韓聞逸剛才說的容，“這也找心理咨詢師覺怪怪的真的會有人因為這種事來做這種咨詢嗎”

“有。”韓聞逸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不過，確實不多。心理學的主流是認知神經科學，長期以來應用的方向是治療、修復心理損傷。很多人把心理咨詢師當作醫生，都覺得有了心理疾病才需要找心理醫生但又很有人愿意承認自己有心理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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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錢錢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韓聞逸在看前面的路，并沒有注意到的反應。

他繼續說道：“所以很多人寧愿在網上發帖吐槽，讓只得到片面信息的網友幫忙出主意其實他們投個骰子做決定，效果也差不多。”

錢錢沒說話。

就在這時候，手機震了一下，拿出來一看，是吳妮妮發來的消息。

妮妮吃土豆泥：“你是不是也嫌我煩，不想理我了啊tttt”

“哎喲我去”錢錢看到消息，立刻懊惱地往自己額頭上拍了一下。之前在飯店里正醞釀著怎麼回復吳妮妮的消息，結果跟韓聞逸聊了幾句，就把吳妮妮給忘了

捧著手機，猶豫該回復吳妮妮點什麼。

車漸漸減速，錢錢的住到了。

車停穩之后，錢錢并沒有馬上下車。猶豫了一會兒，開口：“哎，大心理學家，我跟你咨詢個事兒。”

韓聞逸挑眉：“嗯”

“我有一個朋友，剛才給我發消息說跟男朋友分手了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他們今年第三次分手。”然而今年才剛過了小半年，“說實話，我覺得他們這次也分不了。”

韓聞逸聽著說。

“經常跟我吐槽男朋友，一開始說男朋友怎麼怎麼不好，我聽著這麼寒磣的男人你還跟他糾纏個什麼勁兒就勸早點分了。可我一說男朋友不好，反倒要替男朋友說話，什麼他也沒有那麼壞啦，其實他哪里哪里還是很好的雖說不會去跟男朋友說什麼，但我也有種枉做壞人的覺，無語的。”

“有時候我覺得我朋友這個人吧，其實也有點做得不夠不地道的地方，就勸改改。可我要是這麼說，不開心的。”

錢錢還記得有一次跟吳妮妮說一句“這你就真的有點過分了”，當時吳妮妮臉上的表特驚訝。后來吳妮妮才說，倆是最好的朋友，以為就算天崩地裂了錢錢也是站在這邊的，所以被錢錢這麼說了，真心有點難過。

“總之順著說也不對，不順著說也不對，我現在一聽提到男朋友的名字就心煩。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又不可能不理。”錢錢問韓聞逸，“大心理學家，你幫我分析分析，這種時候我應該說什麼才好”

韓聞逸道：“你說什麼，取決于你的目的是什麼。”

“我的目的是什麼”錢錢不明白，“找我吐槽，我能有什麼目的”

“你是希從此以后不要再來煩你，還是想要讓不那麼難過”

錢錢稍稍猶豫了一下。說實話，確實不聽吳妮妮吐槽和男朋友那點破事兒，倒不是不想搭理吳妮妮，主要是怎麼說怎麼錯，心煩的。可倆是最好的朋友，這麼多年，一直無話不說，平時也沒折騰吳妮妮來著。為這麼點事兒弄得大家有間隙實在犯不上。

“我還是想讓開心的。”錢錢想清楚以后回答道。

“那，你覺得找你說這些，的目的是什麼”

“的目的”錢錢又是一愣。每次回復吳妮妮，都是從吳妮妮的信息中，覺得是張西不對就說張西不對，覺得吳妮妮的做法有問題就指出吳妮妮的問題，卻從沒思考過，吳妮妮有什麼目的

“話說回來，”韓聞逸突然切換了話題，“你這個朋友很自私，不值得你往，你還是別跟做朋友了。”

錢錢一驚，驟然一邪火往上冒。

“你又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這麼隨便的下定論不好吧”加重語氣，“是我最好的朋友”

錢錢還記得上中學的時候，為了省錢買畫冊，把家里給的午飯錢都挪用了。吳妮妮知道以后，非但把自己攢的零花錢都拿出來贊助好友，還每天從家里帶便當來，一到中午，兩個就捧著飯盒一起坐在場邊上，一邊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一邊看場上的男生們打籃球。即便吳妮妮的負能量會讓錢錢覺得心煩，但也不容許別人說吳妮妮的壞話。

錢錢進了戰斗狀態，韓聞逸卻笑了一下，從善如流地道歉：“對不起，我不該這麼說你的好朋友，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全。”

他說變臉就變臉，認錯的態度還這麼好，反倒錢錢剛起來的火氣不上不下，發作也不是，不發作也不是。

“不過如果你想聽我的想法的話，我的確有一個建議。”

“什麼”

“如果你想為做點什麼，或許，”韓聞逸提點，“得先理解。理解需要什麼。”

錢錢怔怔地看著他。理解

“如果問，的男朋友是不是很糟糕可能是希你幫評個公道；如果問，要怎麼做才好或者是希你能幫出出主意；如果什麼都不問，只是說，不開心，不快樂或許就只是想傾訴，想知道還有人愿意聽說，愿意陪伴，讓覺得自己并沒有那麼孤單。”

錢錢半張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突然明白過來，韓聞逸剛才并不是故意攻擊吳妮妮，而是在試圖讓設地地理解吳妮妮的緒也在心煩的時候向韓聞逸吐槽了幾句吳妮妮，可對事不對人，并非要韓聞逸幫同仇敵愾地譴責好友

那吳妮妮需要什麼

或許就是傷心了，難過了，需要來自好朋友的支持而已。

錢錢拿起手機，斟酌著打了幾個字，還是有點遲疑。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能為做什麼，”韓聞逸提醒，“不妨試試直接開口問需要什麼”

這句話點醒了錢錢。錢錢不再猶豫，運指如飛地編輯了幾條消息，發送。

“我剛跟家人在外面吃飯呢，忘了回你消息了。你弱智啊你，我怎麼可能不理你”

“我知道你心不好，但不知道該咋安你，要不我過來陪你還是你要我做點什麼不你說唄”

“沒事兒，萬事有我呢。”

消息發出去不過幾秒后，吳妮妮的回信就來了。回過來幾個號啕大哭的表。

又幾分鐘后，吳妮妮發來消息：“晚上你陪我去逛街吧，我想大吃一頓”

錢錢一口答應：“我這兒忙完了直接來找你”

“寶貝兒”吳妮妮又發來一串大哭的臉，“有你真好”